对话“黄金”见证人
人死后先将整个尸体放进棺材里,叫做“凶葬”;等到尸体风化后打开棺材,将剩下的骨头取出来放进陶瓮中,再葬一次,这次才是“吉葬”,这些骨头我们这里叫做“黄金”。
在与蟳埔社区相邻的金崎社区东梅小学,记者找到了当年的泥瓦匠杨金榜。坐在传达室前的小空场上,杨金榜抱着小孙子向记者讲述了他的所见所闻。
“为什么要把尸骨放在陶瓮里呢?”记者不解地问道。
“闽南的习俗是‘二次葬’”,杨金榜不得不先为记者这个外乡人讲解“基础知识”,“人死后先将整个尸体放进棺材里,叫做‘凶葬’;等到尸体风化后打开棺材,将剩下的骨头取出来放进陶瓮中,再葬一次,这次才是‘吉葬’,这些骨头我们这里叫做‘黄金’。”
“现在还保持着‘二次葬’的习俗吗?”记者很好奇。
“早就没有了,上世纪80年代就开始火葬了。”
以记者的理解,“黄金”大概相当于火葬的骨灰,而“黄金瓮”则相当于骨灰盒,当地人对祖先的“黄金瓮”是非常珍视的。
“您是什么时候为蟳埔村盖房看到‘矮人墓’的?”
“是1986年或1987年。”
“您当时看到的‘矮人墓’是什么样的呢?”
“当时我看到的坟包有几千个,下面埋的‘黄金瓮’差不多40公分高,上面用糖水灰封盖。坟包都连在一起,一个挨一个,没有间隙。盖房时挖出了很多‘黄金瓮’,‘黄金’也见了不少——腿骨很短,也就20公分长,但头骨跟正常人一样大小。”
“瓮盖上有字吗?”记者终于抛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没有一个瓮上有字。”
看来村民们提供的信息不实,记者非常失望。
“不过在小‘黄金瓮’下面我还看见了大‘黄金瓮’”,杨金榜的话令记者重新兴奋起来,“里面的‘黄金’是正常人大小——这里自古就是墓地。大‘黄金瓮’上有字,记载着年代,好像是明朝。” 一边的黄荣辉向记者解释:“‘黄金瓮’本来都应该半露在地上的,这些大‘黄金瓮’可能是因为年代久远逐渐沉入了地下。”
记者想,这应该也是一条重要的线索,按照常规的逻辑,“矮人墓”应该是在大“黄金瓮”下葬之后建成的。如果能够确定大“黄金瓮”的年代,“矮人墓”的建成时间就可以限制在这个年代之后。
“那您猜‘矮人墓’是什么人的墓呢?”
“我也不清楚”,杨金榜不好意思地笑笑,“有一种说法是倭寇,后来寺院等慈善机构将尸骨收拣起来,统一进行了安葬;不过也有人说是台湾小矮人。”
杨金榜告诉记者,他虽然挖出了不少“黄金瓮”,但迁墓的事是由“土公”做的,金崎社区就住着一位当年参与过迁墓的“土公”。
告别了杨金榜,记者找到了金崎社区书记谢细韬,希望从他那里可以找到“土公”的线索。
谢细韬今年46岁,据他称,20岁下海时还亲眼见过搬迁前的“矮人墓”,一层一层像楼梯一样排在沙滩上。再年轻一些的村民就对“矮人墓”没有什么印象了。
在等待“土公”的时间里,记者抓住机会向谢细韬请教:“为什么要进行‘二次葬’?”得到的回答是:“木头会腐朽,尸体会腐烂,而骨头可以保存得更长久。”记者想,这大概就是“黄金”这个称谓的由来吧。
终于等来了曾做过“土公”的谢生。谢生今年76岁了,稍稍有些驼背,走路有些缓慢,但老人的头脑非常清楚,眼中闪烁着令人敬畏的智慧的光芒。对记者提出的问题,老人回答得非常准确,不夸大事实,如果不知道也不妄加猜测。“我只搬过不到10个‘黄金瓮’,都搬到鹧鸪山了。另一位‘土公’谢兴搬得多,得有100多个,可惜他已经去世了。看到的‘黄金’很多都烂掉了,大部分只剩下了腿骨和手臂,少部分还存有一点点头皮骨——腿骨和天灵盖钙质比较多,所以一般保存得长久一些。腿骨很短,也就一个半拳头长”,老人边说边用两个拳头在自己的小腿前比画着。
在记者的请求下,老人蹒跚着带领记者奔赴鹧鸪山。鹧鸪山离村子不远,是一个被树木杂草覆盖的绿色小山丘,茂密的树丛中一个个圆形的坟墓隐约可见,大小不一。“这些是风水墓。这里一直是蟳埔村的墓地,老人都葬在山上,有钱人的墓就大一些、豪华一些”,同行的谢细韬向记者解释,“本来鹧鸪山就在海边,如今围海造田,山与海之间隔出了6000亩地,据说泉州市政府及泉州新区会迁到这里。”此时这片土地杂草丛生,一片荒凉,根本没有路。踏着泥泞,记者深一脚浅一脚地向鹧鸪山脚下前进。谢生随手从地上抄起一根木棍当做拐杖,默默地走在最后,令记者有些不忍。
终于走到山脚下,谢生告诉记者:“以前这里就是海边了,‘矮人墓’的‘黄金’都是紧靠海边安葬的,海水涨潮时甚至可以冲上来。”记者请他回忆当时迁墓的情景,他说道:“当时一次运几个、十几个陶瓮过来,如果瓮破了就用塑料袋包住,如果盖子丢了就补一个盖子,一次运来的瓮基本都埋在一起。”
“凭您的经验,您认为墓主是成人还是小孩呢?”
“我做了20多年的‘土公’,看到过各种人的尸骨,小孩的骨头非常细,而‘矮人墓’的骨头又粗又硬,像是成年人的骨头”,谨慎的谢生作出了唯一一次自己的判断。
一到山脚下,谢生立刻兴奋起来,走在前面披荆斩棘,想为记者找到他当年亲手挖的新“矮人墓”。凭着记忆他虽然找到了确切的地方,却丝毫看不出半点墓的影子——疯长了一二十年的荒草就这样将历史不留痕迹地掩埋起来。谢生不死心,试着用他的“拐杖”将杂草拨开,但最终因为杂草过多过长且天色渐暗而没能一睹“黄金瓮”真容。
一瞥“黄金瓮”真容
我们就干脆把墓盖子掀掉,直接把树苗插进‘黄金瓮’充数,我自己就掀了50个,这样又毁掉了一些——当时看见了很多‘黄金’,基本都是手臂和腿骨,我记得小腿骨很短,也就是成人的一半……
记者第三次来到蟳埔村时,偶然遇到了蟳埔村的一位民间学者黄金堆和他的兄弟们。几位70多岁的老人围坐在他们老房子前的小院里,为记者讲述了“矮人墓”的沧桑经历。
“我能确定的是,‘矮人墓’在上面三四辈人的时候就有了。四十几年前沙滩上有好几千个坟包,我当时在海边工作,经常就躺在坟包上睡觉”,一位自称家中传有宋代瓷碗的黄家兄弟说道,“墓群东西长300米,南北长50多米,墓都连在一起,两个墓的长度加起来不超过80公分,走在上面差不多一步一个。”照这种说法,记者粗算了一下,整个墓群应该有超过6000个坟包,如果每个坟包下埋着3—6个“黄金瓮”,则一共是两三万个,这可是相当可观的一个数字。
这位黄老先生认为,从坟包排列的整齐程度和“黄金瓮”的统一规格来看,这个墓群是有规划地建造的,而且墓址的选择非常科学——“蟳埔村只有那个地方有一个斜坡,斜坡可以保证墓群不被海水或雨水带来的泥沙埋掉,因此墓群才得以完好地保存这么长时间。”
“不过墓群受到了三次人为的破坏”,老人惋惜地说,“第一次是‘深挖洞、广积粮’的时候,斜坡正合适挖洞,因此很多墓被毁掉了;第二次是我20多岁的时候,村里搞‘造林工程’,要求每人每天植树20棵,完不成任务就没有饭吃,于是我们就干脆把墓盖子掀掉,直接把树苗插进‘黄金瓮’充数,我自己就掀了50个,这样又毁掉了一些——当时看见了很多‘黄金’,基本都是手臂和腿骨,我记得小腿骨很短,也就是成人的一半;第三次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村庄改造’,这是破坏规模最大的一次,村民在墓地大量建房,只有800—1000个‘黄金瓮’迁到了山上,那时山上是牧场,牛在上面肆意踩踏,将很多新墓又毁掉了。”
之后,黄金堆带领记者再次来到鹧鸪山。“鹧鸪山其实原名‘圣姑山’,这从山下的圣姑庙就可以得到证实”,老人指着圣姑庙对记者说,“后来名字被讹传了。”
跟随着黄金堆,记者这次得以走进鹧鸪山,几米高的灌木挡住了去路,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艰辛。老人完全凭借记忆,走到一棵树下,对记者说:“这下面应该有一个墓。”他试着用枯树枝清理了一下杂草,很快就有一块碎陶片露了出来。“本来整理得好好的”,老人有些气愤地摇着头说道。
山里的蚊子实在太厉害,几分钟的工夫,记者一行人所有暴露的皮肤都被咬了一遍。不得已,只得撤下山去。
从鹧鸪山回来,记者再次来到了黄荣辉的家。村民对记者不再像第一次到来时那么生分了。几位村民将记者引到一个小花园边,低下腰扒开了一丛杂草。记者定睛一看,杂草丛中赫然藏着一个陶瓮,瓮口露出了四分之一。经过几天的寻找,记者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矮人墓黄金瓮”,兴奋之情难以言表。谁知惊喜还在后面,村民继续扒开杂草,搬开石块,又有四个“黄金瓮”进入记者的视野,其中两个保存得相当完整。
尽早展开考古发掘
林少川告诉记者,“矮人墓”其实早在1998年鹧鸪山上发现“旧石器”时就进入了文物部门的视野,但多年来始终没有系统研究。
听说海外交通史博物馆将参与“矮人墓”的发掘工作,记者一直试图联系馆长丁毓玲,无奈她刚好出访台湾,记者终于在几天以后的德国诺伊施塔特市摄影及油画展上找到了她。丁毓玲身材瘦弱,一脸书卷气,虽是活动主办方负责人,却一直悄无声息地藏在人群中,很难将她同博物馆馆长联系起来。
“十几年前就听说‘矮人墓’的事了”,丁毓玲证实了林少川的说法,“一直都在猜测是外来人种还是小孩子。各种传说都有,因此我们想查明真相。大概下个月就可以正式开始发掘,届时我们将邀请厦门、北京、台湾等地人类学、考古学的世界级权威共同对此课题展开科学研究。”
记者随即就此问题采访了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刘武研究员和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副教授李法军博士。
刘武对记者表示,在什么地点、有什么发现,需经科学仪器测出是什么年代的。发现的是人还是动物,和现代人有什么不同,以及身高、体重、有无疾病、周围环境如何等等,要对上述多方面信息全面研究后才能得出结论。现在作出判断为时尚早。
李法军表示,对于上述“矮人墓”,因为没有看到实物标本,目前是什么还不能确定。另外,墓葬的排列方式,还有人骨、姿势等,这些都还不知道。
“那您从体质人类学的角度将如何看待这次发掘呢?”记者问。
李法军对记者说:“首先,要从骨头上看是不是人类的。如果是人类的话,体格为什么那么小?因而要看这是不是成年人的。第二,如果是人类并且是成年人的。接着就要看是不是健康的、无疾病的。如果发现带有侏儒症的骨骼疾病,也会产生很多小的个体。根据骨骼可以测年,也可以通过墓葬判断出相对年代。如果用比较先进的物理测试,可以准确地作出判断。当骨头出土后,要做性别、年龄检测。还有其他相关检测,比如和人类进化水平相关的研究,包括种族、遗传学进化水平等,要综合考察。如果这个墓葬真是我们所期盼的那样,那么也许就可以证明人类进化的多元性了。”
“福建地区是人类考古比较重要的地区。福建闽侯地区出过新时期时代的盘石山遗址。而且它与东南亚、中国台湾地区、两广地区都有联系,在南岛语系中有很重要的地位,所以大家都很关注。”李法军还表示。(出处:中国社会科学报 本报记者刘潇潇,张微对本报道亦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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