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萨之小说森林
思郁
略萨有句名言,一个小说家最真实的自传就是他创作的作品本身。
话虽如此,但仔细对照略萨的众多作品,能够真正当作自传来读的还是那部《胡莉娅姨妈与作家》,这样的自传性书写还并非小说的全部,充其量占据了三分之一的篇幅,其余部分还是小说创作,既是说,虚构性质的作品。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初,略萨在一家电台工作的时候,认识了一位写广播剧的作家。年纪轻轻正要开始写作之路的略萨立刻被这位才华横溢妙趣横生的剧作家吸引住了。在略萨看来,那位剧作家简直就是一个资源取之不竭的创作工厂:他能在很短的时间内创作出许多广播剧,而且从不修改第二遍。他是略萨认识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作家,令其倾倒的还有剧作家那种不在乎名利,把全部的生命都投入到创作中去的认真而痴迷的态度。
这位剧作家的结局,就如同略萨在《胡莉娅姨妈与作家》中所写的那个人物彼得罗·卡玛乔一样,他创作的广播剧,剧中人开始互相混淆,这个故事中人物出现在其他故事中,拥有不同身份和职业,做着不同的事。小说中疯狂的卡玛乔最终被送到精神病院,成了废人一个,才华不再。这种疯狂的创作态度吸引了略萨,并驱使他开始创作《胡莉娅姨妈与作家》。
拉美源流结构现实主义
如果说,扬名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文学爆炸中的拉美作家群有共同之处的话,首当其冲的是一种强烈的现实主义触感。当然,与我们通常所言的社会现实主义或者批判现实主义这样的意识形态区分不同,拉美作家群以文学本身的流变作为标准,划分为社会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和结构现实主义。正如《绿房子》的序言中所说,这四个流派其实是一个流派的四种变体,其共同点就是现实主义,这就是拉丁美洲文学创作的优秀传统。
我们也都熟知了马尔克斯是魔幻现实主义的代表,而略萨往往被称作是“结构现实主义的大师”。对略萨来说,现实主义是他根深蒂固的一种癖好,他的创作只能从具体的现实情境出发,否则无法顺利过渡到虚构性质的写作。在他开始创作那个剧作家的故事的间隙,当他发现这个故事变得愈加荒诞不经,甚至可能变成一种心理游戏时,他需要另一个完全基于现实主义风格的故事来平衡这种不真实感。于是他把第一次的爱情和婚姻经历融入其中,变成另外一个故事:他与胡莉娅姨妈的爱情故事。
当然,擅长不同形式和结构手法的略萨不可能用两个故事简单拼凑就完成了这部小说,于是顺理成章的衍生了另外一个层面上的叙事。《胡莉娅姨妈与作家》共计二十章,所有奇数的章节里交叉叙述了青年作家小巴尔加斯与胡利娅姨妈的恋爱故事,以及结识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的过程;而在另一个层面上,在所有偶数的章节(第二十章除外)中,每一章是以短篇小说的形式讲述的一个个小故事。这些独立的章节和故事一部分是出自青年作家小巴尔加斯对小说的构思和创造,另外一部分是剧作家彼得罗·卡玛乔创作的广播剧。
正如小说中所言,剧作家创作的这些故事,逐渐变得荒谬而可笑,故事中人物来回串门,出现在不同的故事中。这些短篇故事一方面出于丰富小说文本的结构需要,在层次上加重了小说人物的悲剧感;同时这些短篇故事的出现,从开始思路清晰,逐渐发展成人物混乱,情节不通的荒诞故事,也提供了一种维度佐证了剧作家的盛衰荣灭。小说中还有一个小细节值得提及,在这些小故事中,大部分是一个开放性结尾,仿佛故事没有终结。大故事套小故事,而小故事中还可能发生其他故事,这种永恒复归的意味极其强烈,颇有几分悲观的宿命论味道。
这种创作模式,在略萨敬佩的博尔赫斯那里很是常见,但在略萨的小说中却早已是自成体系,融为他创作的一大特点。他后来在一次访谈中总结说:“我认为,小说这个种类有一种无节制的禀赋。小说喜欢繁衍,故事情节喜欢像癌症细胞那样扩散。如果作家抓住了小说的所有线索,那作品就会变成真正的大森林。我认为小说的禀赋就在于此。因为小说是在时间里进行的,而时间是无限的。所以我认为,在小说的雄心里有这种要包罗万象的思想,每当写作的时候,我总是感到,在某个特定的时刻必须杀死故事,因为否则的话,那故事会没完没了地继续下去,同时,我认为,任何故事情节都企图达到这样一种理想境界:让小说包罗万象。”
繁复美学百科全书样本
略萨似乎打算赋予小说一种百科全书式的样本,把繁复美学也诠释到了极致。这样的作家并非少数,比如略萨喜欢的作家福楼拜、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都在某一方面发挥了繁复美学的作用,但略萨与他们的最大区别是,他的繁复美学不仅仅是指小说的内容,更多表现是指涉小说的结构层面。这方面的出色代表无疑就是发表于1966年的第二部作品,也是给他带来很多国际声誉的小说《绿房子》。
坦白说,阅读《绿房子》并不是个愉悦的体验。你需要一种专注的精神,而且需要大脑急速运转,随时理清人物和章节的关系。小说中的人物众多暂且不说,阅读到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故事的版图完整拼凑完成才发现,你所苦苦寻觅的故事并不如初始想象的那样重要。
习惯于阅读传统小说的读者们估计会对这部书十分失望。这里可以暗自揣摩一下作者的心态,仿佛能看到略萨傲慢的眼神:我们已经习惯于读者寻找作品的过程,但对这部小说而言,它似乎也在挑选着属于自己的理想读者:具有冷静头脑、缜密的推理,对谜题的好奇,对拼凑版图的热爱以及对作者的敬畏感。
《绿房子》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结构上的混乱。这种混乱无疑是作者对读者设置的一道门槛,进入作品需要在千头万绪中寻找到属于自己的线索,然后以此为坐标,寻找其他的线索,串联起其他的故事。
略萨说《绿房子》是从回忆中诞生的:“在这部小说中,我企图通过妓院绿房子的建立,在皮乌拉人的生活中和想象中所引起的混乱,以及一群冒险家在亚马孙河流域的所作所为及其不幸的遭遇,以虚构的方式,把秘鲁两个相距遥远、差别很大的地区———沙漠地区和森林地区———连接起来。”(《绿房子》前言)小说中的故事能够很简单的复述清楚,但小说中的结构却不易分清,按略萨的说法,这种故意的混乱实际上也源于生活,因为实际生活是流动的,永无休止的,本身就是一种混乱状态。
而小说中的生活是一种模拟,在模拟中令人眩晕的混乱才变得有因有果。看似模拟了生活场景,实际上对生活悄悄篡改,“他(小说家)好像对生活进行了再创造,而实际上,他是在修正生活。小说背叛生活的方式有时是细微的,有时是粗暴的;用按比例压缩的、可供读者理解的语言情节把生活封闭起来。于是,读者就可以判断它,理解它,特别是用一种真实生活不赞同的逍遥法外的态度来享受它”(《谎言中的真实》)。
文学批评家特雷·伊格尔顿曾说,在文学的内容与形式的区分上,往往最具革命性的是文学的形式而不是内容。略萨的作品中,最具革命性和典范性的就是眼花缭乱的结构变更,因为混乱的结构恰恰是生活最真实的常态,我们习以为常的故事和秩序反而是对生活的篡改,这难道才是“结构现实主义”的真实意蕴?
书摘
亲爱的朋友:
您的信让我激动,因为借助这封信,我又看到了自己十四五岁时的身影,那是在奥德亚将军独裁统治下的灰色的利马,我时而因为怀抱着总有一天要当上作家的梦想而兴奋,时而因为不知道如何迈步、如何开始把我感到的抱负付诸实施而苦闷,我感到我的抱负仿佛一道紧急命令:写出让读者眼花缭乱的故事来,如同那几位让我感到眼花缭乱的作家的作品一样,那几位我刚刚供奉在自己设置的私人神龛里的作家:福克纳、海明威、马尔罗、多斯·帕索斯、加缪、萨特。
我脑海里曾经多次闪过给他们中间某一位写信的念头(那时他们还都健在),想请他们指点我如何当上作家。可是我从来没敢动笔,可能出于胆怯,或者可能出于压抑的悲观情绪。既然我知道他们谁也不肯屈尊回信,那为什么还要去信呢?类似我这样的情绪常常会白白浪费许多青年的抱负,因为他们生活在这样的国家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文学算不上什么大事,文学在社会生活的边缘处苟延残喘,仿佛地下活动似的。
(摘自《给青年小说家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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