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剧本重要性忽视注定了
遗憾不可避免
导致10版《红楼梦》不但没能重铸辉煌而且令人扼腕叹息的结果,几乎是在一开始确定编剧人选时就已经注定了的。正像一篇“推荐指数多达六星”的署名文章的大标题那样,“就知道她们拍不好《红楼梦》”。文章的“一句话点评”是:“……浅薄粗糙地对待一个伟大的经典,是要付出代价的,是会倍数级地透支你多年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信用的。”(北京青年报7月16日)
《红楼梦》对剧本的要求比任何名著都高,被87版出色演绎之后改编难度进一步大大增加。编剧必须在尽可能吃透《红楼梦》的基础上根据电视连续剧的需要,结合影视艺术特点为情节、细节设计出一些具有启发性乃至指导意义的文字来,为导演和演员施展才干搭建一个结实的平台。导演与演员才有可能在发挥时既不违反原著精神,又不和87版的表演简单地重复,从而给广大观众带来新的审美感受和愉悦。这确实十分艰巨,可是必须做到,经过努力也完全可以做到。
2002年夏初某日上午,我与几位红学家应邀出席重拍策划会。早已过了开会时间,编剧——一位写过多部成功的古装剧、熟悉清代文化的高手——却还未到。公司老总给他打电话,说路上堵车。于是我们先开会。十一点老总再打电话,说半途犯病了正在医院。一些日子后听说编剧换人了。
2003年2月一些报刊大幅报道编剧已写出20集。我对这位总共只看过两遍《红楼梦》的作家如此高速深感吃惊。2月18日我收到剧本前6集征求意见稿和后34集详细提纲,审阅时间仅一天零一夜。剧本硬伤之多大大超出我的预料。
改编者根本没有读懂《红楼梦》,连主要人物关系都没弄清楚,辈分混乱,男女不分,姑表、姨表乱表一气,称呼、对话错得一塌糊涂。林黛玉的母亲是贾敏,剧本写成贾珠。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宝玉叫宝钗“宝妹妹”,宝钗叫宝玉“宝哥哥”,他俩谁大谁小竟然连薛姨妈都弄错了!贾政是黛玉舅舅,王夫人是黛玉舅母,黛玉是他们的外甥女,但王夫人竟称她为“侄女儿”。从称呼还可以发现改编者对于古人面称、背称的区别,自称、谦称以及不能随便用名讳等都十分陌生。黛玉拜见外祖母时竟然自称“林黛玉”,王夫人对黛玉说“你舅舅贾政”,她绝不会把名讳带出来。薛姨妈在薛蟠、宝钗面前也不会用“我姐夫贾政之力”的说法,而是“你二姨夫之力”。也不会说“你表姐贾元春”如何如何,一是贵妃名讳不能随便用,二是不会提“贾”。宝玉也不可能叫“薛蟠哥哥”,只会叫他的表字“文起哥哥”。黛玉的母亲贾敏是宝玉的姑母,林如海为姑夫。但宝玉却说“姨夫没了”。改编者显然不了解清代官制和《红楼梦》中贾府的爵位,说“荣国公贾赦之弟贾政”如何如何。宁国府荣国府第一代是公,从第二代起依制就要递降,通常一降就是好几等。小说写得很清楚,宁国府第二代贾代化虽然是京营节度使,已经降为一等神威将军而不是侯,第三代因贾敬一心练丹由贾珍袭“三品爵威烈将军”。因此荣国府第三代的贾赦也只能是三品将军。剧本说“你的大舅贾赦是世袭了荣国公的衔儿的”,探花出身的林如海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红楼梦》中明确说赵姨娘是“半个主子”,但剧本却称她为“下人”。类似错误在6集剧本中有几十处。在总共40集中出自曹雪芹之手的前80回只占23集,后40回的却多达17集,说明改编者对《红楼梦》认识上存在严重缺陷。
在剧本研讨会上我郑重建议:“宁慢毋滥,把本子磨得好一些。使它成为电视剧历史上的一部精品,也为红学史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就像87版那样,久映不衰。”如果第二稿仍然很糟,我就会向制作方建议立即更换编剧,因为只能盖茅草屋的地基上不可能建成高楼大厦。编剧换人投资方虽然经济上会有些损失,但这在全部制作费中所占比重微不足道。不过后来我再没有参与任何有关重拍事宜。制作方用非所人,当机不断,决策失当,没有认识到省了这几个钱失去的却是至少整整四年时间,贻误的是一个十几二十年才可能出现一次的重铸经典的宝贵机会!据报载后来导演胡玫在远离尘嚣的黄山脚下改写剧本。但原本子基础太差而时间极其有限,即使胡玫全部精力都用上,也不可能将它改成好剧本。2007年下半年选秀完后一段时间胡玫退出剧组。胡玫对古装片大场面和细节的处理都十分到位,是一位难得的高手。她最终决定放弃钟情多年且已耗费大量心血的导演大位,令人深感惋惜,不过对她来说不失为明智的抉择。
剧本重任落在了九位年青写手身上,还有一位拍摄本文学顾问和三位文学统筹,与剧本有关者多达十三人,惟独没有一向与导演、主演并列的“编剧”,看不出究竟谁对剧本创作负总责。这种大兵团作战大跃进式的集体创作,早就被历史反复证明不可能创作出优秀作品来,何况时间这么短,改编的是《红楼梦》!
急于开拍,仓促上阵,
致使辉煌不再
李少红就是在对《红楼梦》及相关传统文化缺乏比较充足准备又没有一个出色剧本的情况下,于2007年过去了大半之后临危受命接任导演的。虽然李少红请红学家给她上了一些课,自己又精心研读《红楼梦》数十天,但这点“恶补”对担当导演长达五十集《红楼梦》重任来说略强于杯水车薪,她只能边设计,边施工。10版不少问题就与对《红楼梦》解读失准有关。拍摄进行了6个月。对于一般电视剧来说,用这么长时间不算少了,但这是《红楼梦》!李少红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消化原著,嚼透人物,选准演员,将最合适的人安排到最合适的位置上,小演员也根本来不及真正进入角色。
长近一年声势浩大的“红楼选秀”给李少红带来了巨大困难,入“选”的“秀”们个个漂亮,却未必人人合适。用吧,有些人明显不符合其角色气质;不用吧,自有难处。2008年1月起演员进行了5个月从形体礼仪到琴棋书画的封闭式训练。剧本发下来后李少红开始让大家研读,但究竟谁演谁的问题一直困扰着她。蒋梦婕不知究竟会让自己演谁,就把每个人物的台词都背了一遍。直到培训最后一天,才被告知演黛玉!(《中国妇女》2010年8期)李少红的为难与仓促,演员揣摩人物的局促与艰难由此可见一斑。黛玉前身是西方灵河岸上绛珠小草修成的仙子,所以黛玉充满灵气,机敏过人。长得“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泪目。态生两靥,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施胜三分”。(三回)外形基本特点是病、弱,最大的特点眉毛总是微微蹙(皱)着,胖脸型与黛玉的前世今生都不合,黛玉“蹙”的形似和机敏的神似都没能较好地体现出来。宝玉的前世今生决定了他身上的“灵”与“痴”这两个截然相反的个性融合在了一起,可惜体现得也不理想。贾母从眼神到说话口气都太厉害,缺乏小说中的慈祥。晴雯后面演得不错,但面对宝玉生气要撵她出去,她竟然不断大嚷大吼!其实这时她觉得自己对宝玉的一片痴情全然不被理解,非常伤心委屈,又极其担心真被赶走,将永远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但“心比天高”的她不愿求饶,就是在这种复杂心情下晴雯才又哭又叫。这是晴雯所有戏中难度最大的一场,导演和演员没能正确把握住规定情景,令人惋惜。被许多观众批评而李少红认为“很震撼、很现代”(广州日报7月9日)的黛玉“裸死”镜头,反映了主创人员对原著的误读。李纨见黛玉快要咽气,连忙叫紫鹃赶紧替她换上干净衣衾送她上路。因为旧时民间认为,人死后再换衣服等于是让走在阴间路上的亡魂有一段时间裸体,大不敬且十分忌讳。
改编《红楼梦》可塑性最小受限性最大并不意味着不能越原著雷池一步。恰恰相反,高浓度的艺术经典《红楼梦》为各种层次的读者留下了广阔的欣赏、想象与再创作空间。改编者要善于发现与利用这种艺术空间为艺术移植和再创作开辟新的天地。其中之一是细节的活用、填补与延伸,87版的一大成功就在于此。
曹雪芹压根就没有具体写宝玉、黛玉怎么见宝钗。第四回写道:“忽家人传报:‘姨太太带了哥儿姐儿,合家进京,正在门外下车。’喜的王夫人忙带了女媳人等,接出大厅,将薛姨妈等接了进去。”然后老姐妹见面,拜见贾母,“合家俱厮见过”。87版在“接出大厅”和“合家俱厮见过”这十个字上进行了巧妙的具体化:喜不自胜的宝玉牵着黛玉的手从大厅快步迎出,见到款款进院的宝钗,三人站住互相对视。宝玉凝视宝钗,宝钗也微笑地看他。黛玉仿佛不经意地一眼看到宝玉神情专注喜从中来的样子,心情十分复杂。宝玉注意到黛玉的表情,马上抓住了她的手。宝钗看出了两人的亲密关系和细腻情绪,微微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不知道这是编剧设计还是王扶林导演的创造,这个没一句台词的场面极其生动地表现了三个主人公的微妙关系、情感与个性,全剧最重要的爱情线已悄悄起头并开始伸展。这个画面“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堪称经典。人们之所以愿意反复看87版,重要原因之一就是有许多这样禁得起咀嚼的画面,它使《红楼梦》内容更加丰满生动,这正是10版特别欠缺的。要是认真抠起来,87版这里可没有“忠于原著”,但无人责怪编导,真正的“忠于原著”绝不是亦步亦趋。改编者就是要充分发挥自身艺术形式的优势,将《红楼梦》的高浓度艺术魅力表现出来,找回那些“失落”了的细节,放大粗看似乎没什么的几个字中埋伏着的细节。总之,编导在将文学语言变成影视语言的过程中面临着重要的艺术再创作重任。而这些都需要编导非常熟悉《红楼梦》,正确把握它的精髓,尽可能多地了解它丰富的文化内涵,并将它成功地转化为影视艺术。
场景的过度豪华不但浪费资金,而且有时会损害作品。《红楼梦》中的潇湘馆很小,主要景物都寓意深刻。十七、十八回写道:“……上面小小两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都是合着地步打就的床几椅案。从里间房内又得一小门,出去则是后院,有大株梨花兼着芭蕉。又有两间小小退步。后院墙下忽开一隙,得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曹雪芹在这段短短的文字中用了五个“小”字,还有表示小的“一隙、一派(支流)、仅尺许”等词语。核心是突出小。潇湘馆是大观园八个住人的院子里唯一有水的,因为在《红楼梦》里水象征“女儿”,曹雪芹是将林黛玉作为女儿的杰出代表来刻画的。林黛玉的前身是由绛珠小草修成的绛珠仙子,生命力十分脆弱,所以她住的潇湘馆很小,总共只有五间小房,连水也只是一条小水沟,而不是10版电视剧中有瀑布、小溪,院子很大。这样的场景看起来很美,却完全不符合曹雪芹的设计,不利于对人物命运的暗示。
10版颇有争议的问题之一是剧中人物的年龄似乎太小了点,据说这样做是为了忠于原著。古人寿命短,结婚时间普遍很早,男女十五六岁结婚十分普通。《红楼梦》开始时宝玉是虚岁“十二三岁”,黛玉比他小,探春、湘云更小,这四位相当于现在小学五六年级学生。宝钗来贾府第二年及笄,虚岁十五,现在也就上初一、初二。真要是“忠于原著”,那就只好请一帮小孩子来演。10版的宝黛钗等看起来都比小说中的年龄要大,并不“忠于原著”,所以两面不讨好。观众的审美尺度受到时代、社会的强烈影响。除了对《红楼梦》有研究者外,很少有人会认真关注作品中人物的具体年龄。在现代观众眼里,大家更能接受87版这样年龄印象的演员,因为暗合了观众心目中的恋爱年龄。
适当地通过旁白做点必要交代,画龙点睛,有助于读者更好地了解原著,但不能以繁琐的旁白来代替画面语言。阅读和看电视剧是两种大不一样的审美方式,彼此不能替代。电视剧无论改编得多么成功都不可能取代名著文字给人带来的反复品味和深入思考。试图通过大量旁白使没有读过原著者了解《红楼梦》,既违背电视艺术规律,也不具备可能性。大量旁白不但显得重复、累赘、拖沓,而且使一些重要而精彩的情节、细节——如王熙凤弄权铁槛寺,司棋之死——失去了时间。有的旁白原文连我这个研红者都一时听不过来,广大观众听何以堪!
好音乐可以丰富电视剧的审美内容,提升品位。作为大众文艺形式的影视,音乐除了应当与片子的整体艺术风格相一致外,还要好听易学。王立平说他领命后整整一年多始终没写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曲子来。忽然有一天他迸出了“天尽头,何处有香丘”那句的旋律,一下子整个作曲的难题就突破了。没有对《红楼梦》的深刻领悟和这种水磨工夫怎么谱得出令人陶醉的音乐!10版作曲者说:“‘氛围电子’最能营造出导演所需要的‘梦’的迷幻、神秘感觉。”(北京日报2010年9月9日)李少红也说要在片中营造一种梦境与梦幻感觉。这恐怕是对《红楼梦》的误读。曹雪芹虽然写了不少梦,第一回就强调“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但这里有范围“此回”限制,目的是为了突出内容和主题,而非“梦境与梦幻感觉”。《红楼梦》绝大多数情境都现实得像生活本身,“迷幻、神秘感觉”的音乐和整个作品的风格很不协调。《红楼梦》诗词没能通过音乐再次唱遍中华大地,令人叹息。
就经济角度而言10版《红楼梦》取得了相当成功,据说在北京放映前投资已收回并有巨大盈利。但是在艺术上却留下了深深的遗憾。能够拍出艺术巨制来的投资者应该是有卓越艺术眼光具有较高艺术修养充分尊重艺术规律的企业家,在物色编剧、要求剧本、礼请导演、组建主创班底、遴选主要演员等方面,做出正确决策。在金钱与人才,投资与拍摄,战略规划与具体战役战术等发生矛盾时,找到艺术与回报的平衡点。这些年来出现了一些投资少,群众爱看,评论家赞誉,回报率很高的影视片,一个重要关键就在于剧本非常出色,从而为导演、演员大显身手提供了一个足以施展才干的坚实平台。
有人问我:
《红楼梦》还会重拍么?
当然。
什么时候正式开拍?
十五年之后。
为什么要隔这么久?
需要冷却。
什么时候开始筹备?
现在。
为什么?!
因为它是《红楼梦》。
从哪里入手?
剧本。
从现在就开始写么?
当然不是。
(周思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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