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慨叹曹禺也是慨叹我们自己

　　【文化谭】

　　纪念曹禺百年诞辰的日子里，最让人易于慨叹曹禺，是历史将他自己的思想和才华磨圆磨平，便再也无法写出《原野》棱角突出这样的剧作。在如今话剧的舞台上，难再看到《原野》式执意触及和挖掘人性深度的剧目。

　　到国家大剧院看曹禺的话剧《原野》，恍若隔世。剧场外的天安门广场上国庆的花坛还在灿烂着，而这里的舞台上却荒草萋萋。导演陈薪伊，演员胡军、吕中、徐帆和濮存昕精彩的演绎，让一出老戏，依然意味盎然。一个复仇的母题，却让曹禺翻出新意，父债子还，仇虎痛快淋漓地杀了仇人之后，自己带着心爱的女人，却走不出萋萋原野。选择撞向火车而死，是全剧的结尾，也是仇虎和曹禺共同的选择。

　　年轻的曹禺是多么厉害，他将人性的复杂、残酷与无奈，写得如此一波三折，荡气回肠，将他自己的话剧创作和中国的话剧艺术，一起推到如此的高度。对比《雷雨》，他不满足于经典的三一律，奥尼尔的影响和点化，让他在《原野》中更加挥洒自如，浓墨重彩成一幅墨渍水晕淋漓的泼墨大写意。如果照这样的速度和高度前行，他将会给我们带来什么样的惊喜？

　　今年是曹禺诞辰一百周年，重演他的剧目，无疑是对他最好的纪念。只是，这几个经典剧目都是曹禺年轻时的创作。《原野》之后，他并没有继续前行，解放之后的几部剧作，勉为其难，让他在原野中迷茫而迷途，难怪年老时他对自己充满感慨和无奈。

　　记得我在中央戏剧学院当学生时，见过他一面，那是刚刚粉碎四人帮不久，我们的院长金山先生请他来和我们见面谈话。听他那时的讲话，看他那时的样子，还有朝气，起码气并不衰，却已经是隔江犹唱，时不待我了。舞台上演出的仍然是他年轻时的几出老剧，成为他身后经年不变的背景。

　　纪念曹禺百年诞辰的日子里，最让人易于慨叹曹禺，是历史将他自己的思想和才华磨圆磨平，便再也无法写出《原野》棱角突出这样的剧作。

　　慨叹曹禺，也是慨叹我们自己。因为并不仅仅是他一个人而几乎是一代人的命运，他和他笔下的仇虎一样，迷失在本属于自己的原野之中，这几乎成为他命定般宿命的象征。

　　慨叹曹禺，也是慨叹如今的话剧。在如今话剧的舞台上，难再看到《原野》式执意触及和挖掘人性深度的剧目。如今的话剧舞台，表面的浮华和热闹，却掩盖不住内在深刻的危机。在我看来，如今的话剧舞台，虽然不乏好的作品灵光一闪，却被几种这样的话剧所占据：一是生活浅表层的即时性或应景性描摹的现兑现买；一是生活浅薄的搞笑和廉价的形式主义的爆炒；一是经典旧物的不断翻炒；一是借助于经典小说的改编、配之以明星阵容的双味热炒。特别是后两种，不以为是我们对于现实生活的缺位，是我们原创力的匮乏，而以为是如今话剧舞台的一种繁荣。

　　在多重魅惑下，趋俗或媚上，以及票房和获奖的利益驱动，成为一驾四轮马车，让我们和年轻时的曹禺渐行渐远，也缺乏晚年曹禺的痛苦和反刍的自省，甚至不以为然地遗忘，让我们轻车熟路地很容易使得仇虎的个性与人性，和后来的曹禺一样磨圆磨平。于是，我们只能更卖力而出色地表演年轻时曹禺的剧目，在舞台的舞美形式上长袖善舞变幻翻新，却无法借助于曹禺年轻时有力的肩膀晚年的痛苦的心灵，去超越曹禺。相反，我们习惯成自然一般，却以为是化腐朽为神奇一般，特别愿意将原野装点成花坛。

　　□肖复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