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人》剧照
曹禺是个智者,他的智慧是从情感渗透到理智之后迸发出来的智慧。他的思想往往具有贯通中西与古今的穿透力,从而对艺术的哲学辩证法有创造性的发现。
于是之六十岁的时候,曹禺写了条幅送他。于先生一直把这条幅挂在书房里当做座右铭。条幅上是这样写的:
初望殿堂,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往复追寻,渐悟妙境。思虑通审,态气和平。风规自远,才见天心。求艺无垠,可胜言哉。
那天是之同志心绪很好,他向我解释条幅的妙处。他告诉我,曹禺是在化用唐人孙过庭的《书谱》,《书谱》首句是“初学分布,但求平正”。“分布”是书法术语,“殿堂”就是一切艺术创作者的活动空间了。把“初学分布”改为“初望殿堂”,足见曹禺智慧,他把古人的书法格言,信手拈来,加以发挥,成了绝妙的带有普遍性的艺术格言。条幅的最后两句——“求艺无垠,可胜言哉”也是《书谱》里没有的。曹禺似乎是在暗示,求艺的无涯之路,就是在“险绝”与“平正”之间没有止息地往复追寻。他把我们常常挂在嘴边的“艺无止境”这句话生动地具象化了,而且还好像让攀登艺术高峰这句口号变得不再空泛。
我把条幅抄了下来带回家去,朦朦胧胧地感到,它应该对我的文章写作也有启发。
后来又想,这是否也是曹禺本人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获得巨大成功的创作经验的总结?曹禺不也是在“险绝”与“平正”间“往复追寻”的吗?
从整体情调看,《雷雨》大致可以归为“险绝”,《北京人》就可以算做“平正”。
曹禺说:“在《雷雨》里,宇宙正像一口残酷的井。落在里面,怎样呼号也难逃脱这黑暗的坑。”这还不“险绝”?!但天真烂漫的阳光少年周冲出场了,曹禺说:“周冲是这烦躁多事的夏天里的一个春梦。”这还不“平正”?!
《北京人》是曹禺所有戏剧经典中节奏最平缓、气氛最平和的一部。但凡是读了这个剧本的读者,尤其看了这出戏的观众,看到北京猿人在舞台背景上蓦地现出一个硕大黑影,再看到小柱儿吓得大呼“奶奶”,同时传来袁任敢的声音:“你看,这就是当初的北京人……”心里都会一惊。“平正”里也有“险绝”之处。
曹禺的智慧表现在他的艺术思维的辩证上。他认为契诃夫的剧本《三姐妹》是一大艺术奇观,因为据他所说,在这出戏里,虽然“不见一段惊心动魄的场面,结构很平淡,剧情人物也没有什么起伏发展,却那样抓牢了我的魂魄。我几乎停住了气息,一直昏迷在那悲哀的氛围里。”
据说,曹禺若是见到一个他以为艺术水平不高的剧本或戏,他就说这个本子“普通”。
我曾经揣想,“普通”是否就意味着剧本里一点没有“险绝”的元素。
“险绝”不一定存在于戏剧场面里,而是蕴含在剧作家的艺术构思里。曹禺的《〈日出〉跋》里有这样一段话:“在这堆‘人类的渣滓’里,我怀着无限的惊异,发现一颗金子般的心,那就是叫做翠喜的妇人。”
读者也会惊异,怎么曹禺是在一个羁留在下等妓院的翠喜身上发现了“一颗金子般的心”?但在小说《复活》里,托尔斯泰不也是在妓女玛斯洛娃身上发现了“一颗金子般的心”吗?在经典作家的智慧里总是有人道主义在闪光的。
在《〈日出〉跋》里,还有一段话也许能引起读者的诧异:“《日出》里这些坏蛋,我深深地憎恶他们,却又不自主原谅他们。(如李石清、潘月亭之类)奇怪的是,这两种情绪并行不悖。”除了对于人的复杂性与丰富性的深刻理解之外,这里是否也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式的智慧?这位戏剧大师曾经说过:“演坏人的时候,应该想到他好的地方。”
文化上的大家都是智者,因此我们很容易从这位大家联想到那位大家。面对大师,我们高山仰止,因为高山通连着高山。 童道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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