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纳德·麦道夫是凭什么让一大群资本市场的老手竞相向他献媚且受骗后而不自知的?为什么“麦道夫骗局”的受害者全是国外的银行而没有一家美国本土的银行?为什么他能逃过层层机构的监督?
2008年12月17日,伯纳德·麦道夫路过纽约莱克星顿大街,前往自己的寓所。此前,他以自己1000万美元的公寓作担保,获得保释
查尔斯·庞奇(Charles Ponzi)去世五十九年后,他的名字再次被全球媒体频繁提起,原因是纳斯达克证交所前主席伯纳德·麦道夫(Bernard Madoff)运用庞奇所发明的“庞氏骗局”(Ponzi Scheme)制造了美国有史以来最大的金融欺诈案。2008年12月15日,纽约和伦敦的媒体便开始用“麦道夫骗局”(Madoff Scheme)来描述四天前曝出的华尔街金融丑闻。
“我们通常用‘庞氏骗局’来描述那些利用人们快速求富的心理,吸引他们为一家不存在的公司投资,然后用拆东墙补西墙的手法转移资金的金融欺诈行为。或许我们应该换一个新词汇了——‘麦道夫骗局’。仅凭公开的消息,伯纳德·麦道夫涉案金额竟高达500亿美元,受害者包括久经世故的对冲基金、金融机构和百万富翁。”底特律韦恩州立大学法学院专门从事白领犯罪研究的教授彼得·亨宁(Peter J. Henning)撰文说。
八十八年前的记忆突然复活
2008年12月12日早上,当美国的对冲基金经理、银行高管和投资人从《纽约时报》A1版读到12月11日早上伯纳德·麦道夫因涉嫌欺诈顾客而被联邦调查局带走的消息时,他们被震惊了。他们很难相信满头银发、面容慈祥、深受投资人信赖的犹太老人会是华尔街有史以来最大的骗子。短短几个小时之内,“证券大鳄被指欺诈顾客”的消息通过《纽约时报》网站传遍了从华盛顿到东京、从伦敦到耶路撒冷的每个角落,西班牙银行巨头桑坦德银行、法国的巴黎银行、日本东京的野村控股公司、瑞士苏黎世的新私人银行和日内瓦的私人联合银行(Union Bancaire Privée)、英国的汇丰银行和苏格兰皇家银行、奥地利梅第奇银行、全球最大的上市对冲基金德国曼氏集团、意大利联合信贷银行和大众银行、纽约的费尔菲尔德·格林威治集团、美国最大的对冲基金之一特拉蒙资本管理公司、马克萨姆资本管理公司、英国的布拉姆迪安投资组合公司、纽约大都会棒球队、棕榈滩乡村俱乐部、美国导演慈善组织神童基金会、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埃利埃·魏泽尔创立的人道主义基金会……一长串显赫的名字迅速被与伯纳德·麦道夫联系起来。
但是,美国的财经评论员们迅速联想到了八十八年前美国人熟悉的一个名字——“庞氏骗局”。
12月14日,美国弗吉尼亚大学达登工商管理学院院长罗伯特·布鲁诺(Robert F. Bruner)撰文说,伯纳德·麦道夫诈骗案就是现代版的“庞氏骗局”,它和历史上出现的类似金融诈骗案至少具有四个共性:
——“火暴的市场”为它们提供了丰厚的土壤。市场火暴往往意味着资产价格上升、乐观主义盛行、风险意识减弱、投资操作激进、交易热情高涨。大批“菜鸟”蜂拥入市,疯狂让投资者放松了警惕性。
——似是而非的套利交易手段是它们吸引投资者的法宝。查尔斯·庞奇告诉他的投资者,美国的国际通用邮券与欧洲的国际通用邮券之间事实上存在一个很大的价差,通过套利交易是可以获取丰厚回报的。当然,他的投资方案完全是以似是而非的假设为前提的。设局者只会强调眼下有一块市场尚未被充分开发出来,而不会讨论投资的细节。他们给出的理由是,必须保守秘密,否则会引起别的投资者注意,从而抢去他们的果实。
——它们很善于利用事务的复杂性和信息不对称来蒙蔽投资者,让他们很难了解事情的真相。“相信我”几乎成了所有布局者麻痹投资者的咒语。
——资本市场出现拐点就是它们东窗事发之时。一旦资本市场出现拐点,投资者自然会开始关心他们的投资收益状况。只要投资者发现收益开始下降,或者没有达到他们预期,他们就会详细追问究竟发生了什么,最终骗局只好露馅了。
“庞氏国家”造就“庞氏骗局”
罗伯特·布鲁诺的总结点到了“麦道夫骗局”的部分要害,比如若不是华尔街金融风暴,有人要求取回70亿美元的投资,伯纳德·麦道夫的“金字塔式”骗局恐怕还会继续下去;又比如伯纳德·麦道夫说他采用的是“分裂转移”(split conversion strategy)的投资策略,保证可以带来稳定的投资收益,但没有人说得清楚“分裂转移”究竟为何物,他当然从来不会告诉顾客是如何操作的。
但是,“麦道夫骗局”与“庞氏骗局”所不同的是,庞氏利用了投资人的贪婪,而麦道夫利用的则是投资人对他的信任。
1919年,当落魄的意大利人查尔斯·庞奇重返波士顿已经两年但生活仍无着落的时候,收到了一封从西班牙寄来的信,信笺的右上角别着一枚国际通用邮券,用该邮券可以从63个万国邮政联盟成员国中的任意一国购买等值的邮票。做过银行出纳员和进出口公司职员的庞奇立即意识到,他赚钱的机会来了。因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各国的货币对美元已普遍贬值,欧洲的国际通用邮券价格实际上比美国的要低。比如从罗马购买66张国际通用邮券只需要相当于1美元的意大利里拉,而从波士顿购买相同数量的国际通用邮券则需要3.30美元,因而如果从罗马购买国际通用邮券到波士顿出售,可以赚取230%的利润。他的想法从逻辑上和当时的法律上来说,不存在任何问题,因而他炮制出一套似是而非的套利交易方案,告诉人们,他可以保证九十天内让他们的投资翻番。只用了七个月的时间,他便吸引了4万人约800万美元(约等于今天的1亿美元)投资。按照当时的美元价格计算,每个人的投资额仅为200美元,即便按照今天的美元价格计算,每个人的投资额亦不过2500美元。
但是,伯纳德·麦道夫的顾客是清一色的有钱人,如电影导演斯蒂芬·斯皮尔伯格、纽约大都会棒球队老板弗雷德·威尔彭、新泽西参议员弗兰克·劳滕伯格、费城老鹰橄榄球队前老板诺曼·布拉曼、名列《福布斯》富豪榜188位的莫尔迪默·祖克尔曼,快速致富对他们没有吸引力,因为他们根本不缺钱。所以,麦道夫没有像庞奇那样四处宣讲他可以给投资人带来两位数以上的月收益率,而是告诉他的顾客,他只能保证10%~12%的稳定的年收益率。
“绝大多数制造庞氏骗局的大人物是利用他们获得的信誉来设局的。”曾因制造“庞氏骗局”而入狱七年、后来创办了圣迭戈欺诈调查公司的巴里·明科(Barry Minkow)12月15日接受美国广播公司(ABC)采访时说,“一旦你获得了良好的信誉,人们就会用一套主观标准来看你,而不是做生意应有的客观标准。”
直到案发之前,知道伯纳德·麦道夫的人仍然认为他是一个左脚踏生意场、右脚踏慈善事业的人,而世界上几乎没有什么比成功企业家兼慈善家的身份更能取信于投资者的了,前者让人相信他是一个专业的人,后者让人相信他是一个道德的人。伯纳德·麦道夫不仅拥有近五十年的华尔街投资生涯、证券交易自动化的先驱者、众多美国公司的董事、纳斯达克证交所前主席等显赫的职业履历,而且建立了自己的慈善基金,资助的慈善机构和公共事业更是遍布全美。他给公众的印象是:谦虚、低调、家庭第一、乐善好施。圈外人视他为投资方面的“上帝”,圈内人更喜欢叫他“伯尼”,他的基金则被誉为“犹太人T-NOTES”,亦即同财政部发行的短期国债一样可靠。
“麦道夫骗局”受害者的另一个特点是,受害银行几乎全是外国的,没有一家美国银行。何以至此?仅凭伯纳德·麦道夫的个人信誉显然是难以做到的。华尔街一位金融衍生品投资顾问发给客户的一条短信无意中说出了答案:美国是一个“庞氏国家”(Ponzi Nation)。
正如华尔街金融危机爆发后不少美国经济学家忧心忡忡指出的那样,美国实体经济正面临越来越严重的“中空化”问题,实际上已没有多少实业可以吸纳外国投资,而且已有大量研究表明,美国的海外投资回报率远比外国对美投资的回报率要高。但是,为什么仍有大量的外国资本舍弃回报率较高的亚欧市场而投奔回报率较低的美国市场呢?《金融战争》一书的作者廖子光(Henry C. K. Liu,又译亨利·C.K. Liu)给出的解释是,因为“美元不仅继续充当国际贸易的主要储备货币,而且更主要的是继续充当国际金融的主要储备货币”所构成的“美元霸权”,各国为了支付以美元标价的商品进口和防止本国货币遭到因为全球金融市场解除管制而经常发生的投机性和操纵性攻击,被迫获取和持有相应数量的美元。所以,各国累积起来的外汇若要投资,多半只能直接或间接投向美国市场,加上美国国内产业政策的限制,实际上又多半只能投向虚拟经济领域。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一个类似“庞氏骗局”的资金流动模式:无须相应的实体经济来创造利润,美国用新投资者的钱即可支付老投资者的利息,只要不断有新投资者加入,它的资金流就不会断裂。当大量外国美元流入美国资本市场而四处寻找可靠代理人的时候,履历显赫、“信誉良好”的伯纳德·麦道夫自然就成了外国银行的首选。
所以,从很大程度上说,正是一个庞大的“庞氏国家”才造就了巨大的“麦道夫骗局”。
神秘的俱乐部,神秘的17楼
“麦道夫骗局”曝光后,一个被反复提及的问题是,落入骗局的人没有一个不是资本市场的老手,为什么竟能被伯纳德·麦道夫蒙蔽几十年呢?
伯纳德·麦道夫被捕第二天,佛罗里达州棕榈滩与纽约曼哈顿市中心第三大道和东五十三街交会处的885号“口红大厦”(因外形酷似一只直立的口红而得名)里,突然涌来许多人,他们不是一般的旅游观光客,而是试图从中找到“麦道夫骗局”谜底的美国联邦调查局(FBI)和证券交易委员会(SEC)的调查人员及各国媒体记者。
棕榈滩是美国富人的天堂。举办奢华的宴会、拥有豪华的濒水公寓、资助最受尊敬的慈善组织、参加高档的俱乐部,几乎成了来棕榈滩的富人标榜身份的起码要求。1996年,伯纳德·麦道夫来棕榈滩买下了一套濒水公寓,他和太太鲁丝便成了棕榈滩乡村俱乐部和附近的博卡·里奥(Boca Rio)高尔夫俱乐部的常客。
棕榈滩乡村俱乐部是1959年由一群被美国主流族群盎格鲁-萨克逊人的上流社会排斥的犹太富豪创建的一个高度排外的社交圈子,不仅它的入会费高得惊人——每年的会费高达25万美元,而且要求会员必须资助过慈善事业,是乐善好施的人。俱乐部大约拥有300名会员,他们中的1/3投资了伯纳德·麦道夫的公司,有人是因为直接认识麦道夫,有人则是通过俱乐部的老会员引荐才得以投资麦道夫的公司的。
当然,麦道夫的社交圈子远远超出了棕榈滩的两家俱乐部,美国金融、投行富豪会聚的纽约上东区(Upper East Side)和华尔街政治掮客休闲的长岛均有他的房产,因而麦道夫亦常常参加萨克瑟斯湖(Lake Success)的新鲜牧场(Fresh Meadows)乡村俱乐部和老韦斯伯利(Old Westbury)的峡谷橡树(Glen Oaks)俱乐部的活动。纽约两家俱乐部已有会员承认,他们是“麦道夫骗局”的受害人。
虽然富人俱乐部明显成了麦道夫推销业务的主要场所,但是麦道夫本人几乎从不主动向会员推销业务,相反他曾多次拒绝了会员们主动砸向他的钱。能投资他的公司被很多会员视为安全的保证和身份的象征,因为他们相信他们的财富放到了一个世界上最值得尊敬的金融显贵手里。针对麦道夫所谓的“分裂转移”投资策略和许诺的定期固定收益,曾有人提出过质疑,但是他们得到的答复往往是:“内部消息。”不少人因为打听“内部消息”,被亲切的“伯尼”踢出了局。
因为“麦道夫骗局”,许多人平生第一次走进了“口红大厦”17楼麦道夫的“绝密”办公室——此次金融强震的震中。
伯纳德·麦道夫的公司占据了34层的椭圆形红色花岗岩大楼的第17~19层。19层是繁忙的证券交易业务大厅,18层是伯纳德·麦道夫投资证券公司的计算机和文书中心,17层则是伯纳德·麦道夫的“密室”,即外界所谓的“对冲基金层”,除了二十来个专门为麦道夫服务的职员外,公司其他职员基本没有去过。华尔街监管机构证券交易委员会了解到的情况是,公司的财务报告和投资顾问业务文件是上锁或加密的,实际情况究竟如何,只有麦道夫一人知道,包括他两个担任公司高管的儿子安德鲁和马克均被蒙在鼓里。
高度保密是伯纳德·麦道夫应对投资人的简单而有效的武器。
还有多少麦道夫
但是,就算投资人比较好蒙,那么,伯纳德·麦道夫又是如何骗过相关机构的呢?正如美国联邦调查局官员不断追问的那样,完成一笔交易需要涉及很多环节,交易确认、银行转账、收益上税,外加每月的月报、每年的年终报告,每个环节均需与别的机构打交道,难道它们没有一个对伯纳德·麦道夫投资证券公司的业务产生过怀疑吗?肩负着华尔街证券交易监管职责的证券交易委员会为什么没有及早发现伯纳德·麦道夫公司存在的问题?如果上述问题迟迟无解,伯纳德·麦道夫不会是唯一的,更不会是最后一个“庞氏骗局”设局者。
实际上,正如证券交易委员会主席克里斯托弗·考克斯2008年12月17日所承认的,1999年,证交会曾接到过针对麦道夫的“可信的、明确的指控”,但是相关工作人员没有跟进调查,只是要求伯纳德·麦道夫公司提供了相关的报表和报告。2005年,证交会又对麦道夫的公司进行了一次检查,但只发现三类违背“最优执行”原则的行为。2007年,证交会对麦道夫的公司进行了最新一次调查,但没有提出任何强制行动建议。除了证交会,华尔街的另一个行业自律组织金融业监管局(FINRA)从1975年起,亦对麦道夫的公司进行过五次常规检查,最近的一次是2008年8月27日,当时发现麦道夫的公司没有提供准确的交易信息,而且处以了2.5万美元的罚款。事后麦道夫没有否认金融业监管局的调查结果。
但是,无论是证交会还是金融业监管局,它们的触角从来没有触及“口红大厦”17楼——伯纳德·麦道夫投资证券公司真正的核心,因而它们的历次检查只能走过场。
“按照证交会正常的监管程序,麦道夫的投资顾问公司(即17楼的投资顾问业务部门)2006年成立时就应该接受检查,然后每五年必须检查一次,但是证交会从来没有对它进行过检查。”《华尔街上的窃贼》和《华尔街与政府的诡计》的作者、美国知名财经作家巩特尔·卡尔戈尔12月12日向证交会监察长大卫·科茨提交了一份文件,要求对证交会主席克里斯托弗·考克斯及另外几名委员展开调查,以确定“主席及几名委员是否存在渎职行为,如果没有,就应该考虑必须采取什么行动才能确保证交会切实履行自己的职责,不负公众的期望”。
卡尔戈尔的观点得到了南佛罗里达州博卡拉顿市(Boca Raton)“萨拉和考克斯证券公司”合伙人、曾供职证交会执行部的詹姆斯·萨拉的认同:“虽然没有明文的规定,但对诸如麦道夫的投资顾问公司之类的公司进行检查,是证交会的施政原则。”詹姆斯·萨拉接受《南佛罗里达商业杂志》采访时说,“要知道,从事秘密工作的不是一两个不知名的人物,而是纳斯达克证交所前主席,一个从上世纪60年代就开始从事证券交易的老手。很显然,证交会里没有人意识到对麦道夫进行检查的紧迫性。”
证交会已经承认了错误,而且已经展开调查。但是,麦道夫案折射出来的不仅仅是证交会或金融业监管局的问题,而且涉及税务、银行等相关行业的问题。如果只强调监管,而忽视了相关环节及早发现问题的责任,等到麦道夫们浮出水面可能就已经晚了。(张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