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立功被公认为台湾电影界的超级“伯乐”和“推手”。是他首先与李安、蔡明亮等一批导演合作,从而发掘和造就了一大批台湾影视界的新生力量。经由他组织、制作的一大批影视片,在华语和国际影坛都获得过巨大的成功。如电影《推手》、《喜宴》、《青少年哪吒》、《饮食男女》、《爱情万岁》、《少女小渔》、《卧虎藏龙》,电视剧《人间四月天》、《橘子红了》、《雷雨》等,人们几乎已经耳熟能详。电影《卧虎藏龙》更一举夺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金像奖。
不久前,笔者随西北大学学术代表团赴台访问之际,在台北市专程拜访了徐立功先生。徐先生曾任台湾电影资料馆馆长、“中影”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副董事长,谈话之间,徐先生讲述了许多李安成名前后鲜为人知的故事。
《推手》失败了,至少还有“人文价值”,假如《喜宴》失败了,那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张阿利(以下简称“张”):请您谈谈您和李安的第一次合作。
徐立功(以下简称“徐”):我和李安是从电影《推手》开始合作的。《推手》是李安导演的第一部影片,也是我制作的第一部影片。之后,我们又一起合作了《喜宴》、《饮食男女》、《卧虎藏龙》等电影。
我觉得,我和李安的合作纯属是“缘分”,这一点我一直这么认为。十多年前,我在台湾电影资料馆当馆长。李安那时还是美国纽约的一个学生,时常寄一些电影习作到资料馆来,遇到办影展,我们就买下一个拷贝。因为是学生作品,我倒没有特别留意,只是有时看看他的作品,偶尔通个电话,关系很平常,没有任何私人交往。
那一年,李安有位姓王的同学从纽约回到台湾,找我引荐。我看过王的作品,很商业化,台湾太缺乏这样商业化的导演了,我就推荐他去找“中影”公司老总。但不知什么原因,王没有推荐自己,却在“中影”公司大力推荐李安的《喜宴》。“中影”公司老板看过本子后,颇为犹豫,说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当时台湾的观念尚很封闭,恐难拍摄。如果真要拍摄的话,你们可以说服陈冲来主演这部影片。王回到美国后,就和李安去说服陈冲。当他们花了很大功夫说服了陈冲之后,“中影”公司老板又表态说,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电影,他们没有兴趣拍。“中影”公司这种出尔反尔的态度,使得李安很有看法。这些事情,都是我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1990年,我转任“中影”公司副总经理。1991年,“新闻局”组织征选优良电影剧本评奖,当时我也是评委。整个评选很保密,共选出9件作品。其中,李安的《推手》获最佳剧本奖,列在第一,《喜宴》获优等剧本,列在第二。“新闻局”特别提供机票邀请李安从美国回台湾领奖。那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李安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李安很斯文,有点害羞,见了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他说:“我是李安。”
我们就在我的办公室里聊天,聊了没有几句,我就问他:“你可不可以为我们导戏?”李安吓了一大跳,因为从来都是他找老板要求导戏,哪里有老板找他导戏的。李安定了定神,问我:“你要我导什么戏?”我说:“就导《推手》。”李安有些疑惑,就问:“为什么要拍《推手》而不拍《喜宴》呢?”我说:“哪里有人不拍第一名的戏而要拍第二名的戏?”李安解释说:“《推手》是一部有人文价值的戏,没有什么商业价值。《喜宴》是一部有商业价值的戏。”我说:“不不不,对我来讲,没有这些考虑,我要拍的是第一名的戏。”其实,我心里在想,假如《推手》拍失败了,至少还有“人文价值”存在;假如拍第二名的《喜宴》失败了,那就什么“价值”也没有了。
过后,我突然有些后怕。我才刚到“中影”公司几天,以前从来没有任何制作电影的经验,这么快就决定要拍一部电影,况且我只是个副总经理,我的上峰还有总经理呢,他会不会同意?还是赶快“收兵”吧。但李安紧逼着问我:“你要花多少钱拍这个电影?”我说:“我只能出1600万台币给你拍电影,能拍吗?”李安很沉着,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天的时间考虑,我明天答复你。”李安不像有些人那样,随便地答应事情,而是很快便四处打听、咨询,仔细核算《推手》拍成电影的费用预算。结果,在这中间,我对他闹了点小误会。
那个大片商根本没有看懂我的剧本,他一定要拍成一部喜剧片,把爷爷和孙子的故事拍成一个学英语的笑话
张:有什么误会呢?
徐:当天晚上我突然接到正在国外出差的总经理打来电话,他问我:我们公司是不是决定要拍摄一部什么“手”的影片。我以为他要打“官腔”,便实话告诉他说,因为你不在台湾,所以这个事情我就做主了,但预算还没有定,你是否有什么意见。他连忙说没有意见,并解释说他在国外听到台湾一个大片商说,如果“中影”要拍这部片子,这个大片商就要参与拍摄。我当时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心想如果老板要和大片商合作拍片的话,这部影片完全可以不做了。但又一想,那个大片商怎么会知道拍片消息的?一定是李安讲的,莫非是李安要和那个大片商合作?于是我这气不打一处来,心想,李安你如果要跟大公司“靠”你就“靠”去,我就不拍这部影片了。
过了一会儿,公司秘书又给我打电话来,说李安来电话说,明天一早9点钟要跟我见面。我气愤地回答:跟我见面就见面,还打什么电话“预约”,我还从来没有在公司要预约和人见面的。我就心中揣恻,李安肯定是要来跟我说和别人合作的事情,我也准备了一句简单的话:“那你就跟别人合作吧!”这一晚上,我没有睡好,真是生气,心想,李安呀李安,我对你这么好,你对我却这么不好。第二天,我们见面之后,我才知道,他也一晚上没有睡好。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没有睡好。李安说:“我一夜都在想,你如果要跟那个大片商合作,那我们最好就不合作了。”我问他为什么?因为那个大片商当时比我有钱,有魄力。李安说:“因为那个大片商根本没有看懂我的剧本,他一定要拍成一部喜剧片,把爷爷和孙子的故事拍成一个学英语的笑话,这不是我的电影的目的。”我实话告诉李安:昨天晚上我接到老板电话之后,对他很生气。其实都是误会,就这样,我们开始合作第一部电影。李安对我说:“你给我1600万台币,我算过,勉勉强强,但是有一点,每一笔钱都必须准时寄到纽约,如果有一点耽误,这戏就拍不成了。”我说:“我负责,我做你的制片。我把每一毛钱都会按时打到你手上。”于是,我兼做制片,非常注意这部电影的每一笔预算,保证按时将费用打到他剧组。从这时起,我和李安便搭上了“缘分”。电影《推手》虽然没有得什么大奖,但观众对影片的反映很不错,票房收入也不错。
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你不怕拍这部电影会丢官吗?
张:《喜宴》是你们合作的第二部影片,请您谈谈当时合作的情况。
徐:《推手》成功之后,紧接着,我找李安拍摄第二部电影。李安很吃惊,说:“哪那么快呀?”我说:“拍《喜宴》嘛,剧本不是在那里吗?”李安说:“这是一部同性恋题材的电影,你不怕拍这部电影会丢官吗?”我说:“我这是什么官?我不过是一个电影工作者而已。我都不怕,你是导演,你怕什么?”于是他就去修订剧本,准备筹拍《喜宴》。影片出来以后很红很火,得了许多大奖。
张:前两部戏李安都是在美国拍摄的,第三部戏据说是您提出让他回台湾拍摄的,为什么?
徐:到李安拍摄第三部影片《饮食男女》的时候,我就对他讲,你应该回台湾来拍片。因为前两部影片都是在美国拍摄的。别人会觉得你是在借助外国人的力量,你应该回到台湾来,只有在台湾才能证明你的实力,这样,你在电影界的地位才会稳固。他果然听了我的劝告,《饮食男女》基本是在台湾拍摄的,这部影片也获得了很大成功,李安从此在台湾电影界巩固了自己的地位。
张:李安拍戏时您具体“过问”哪些问题?
徐:我一般不太具体过问什么问题。正是由于我们起初有过这三部影片的默契合作,所以李安对我很信任,很放心。其实,我倒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不过是手中有权,做了些资金、物资的调动而已。其他都是他自己在忙,最多有时候片子拍完了,他把我叫去看毛片。李安这个人很传统,甚至很保守,有时看到一些镜头,他说要剪掉,我说不要剪。他问我为什么不剪,我总要找各种理由去说服他,他的每部影片里几乎都有许多这种保留下来的痕迹。例如《喜宴》中女主演金素梅有一个露两点的镜头,李安就问我台湾“电检处”会不会通过,问我要不要剪掉。我说你们做导演的真正奇怪,这种镜头你们拍下来只给自己看,就不给大家看?他说不是,要是剪的话,自己剪会很清楚,让别人剪就会乱剪。我对他说,你这岂不是对金素梅的“侮辱”,一个女艺员能够如此敬业,难道你这样草率地要否定她吗?李安不太善于表达,他总是说不过我,于是我就经常这样“欺负”他,所以后来他总是说他尊重我。
我对你只有一件事很有帮助,那就是把你这个很有学问的导演拉得跟观众很接近,让你用平凡的视觉去对待观众
张:您感觉李安是怎样一个人?
徐:李安是一个很执著、很敬业、很能吃苦的人。他在拍摄《卧虎藏龙》的时候,很辛苦,我因为身体有病,没有办法到剧组里去“伺候”他。有一次,我对李安说,今后你要是拍戏,大可不必来找我。李安很吃惊,问:“为什么?”我说:“你看你拍戏那么苦,我连一杯茶都没有办法给你倒。看来我对你真的是没有什么帮助。不过,我想了想,我对你只有一件事很有帮助,那就是把你这个很有学问的导演拉得跟观众很接近,让你用一种平凡的视觉去对待观众。”
张:说到重视观众这个问题,您觉得李安做得怎么样?
徐:李安是一个与观众很接近的导演。从剧本创作到拍摄是这样,到影片发行后他仍然是这样。记得刚拍完《推手》和《喜宴》时,李安都要回到台湾,专门到电影院看有没有人买票。我每次逢新片上映都要去影院观察,结果就撞见了李安也在影院里。我做制片这个行当已经饱受观众“摧残”,有时看着那么多观众在影院门前徘徊,就是不进影院,真想用机关枪扫射,可又有什么用呢?所以,我就跟李安苦笑说:“你不觉得我们荒谬吗?观众看不看电影跟我们进不进影院有什么关系呢?”李安回答说:“你不了解,我最喜欢到电影院里来,看我的影片被观众接受,他们有时会笑,有时也会哭,这对我这个创作者来说是最高兴的事情。”从这里你就可以知道,李安实际上是一个非常接近观众的导演。
张:从艺术角度来看,李安的电影您最喜欢哪一部?
徐:也许是偏爱吧,我还是喜欢他的第一部影片《推手》,因为这部影片文化内涵最为丰富。另外,导演的原始创意都体现了出来,惟一的遗憾就是那个外国女演员选错了。《推手》所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很充分,直到李安后来在好莱坞拍摄一些外国影片,都还可以看出这种中国文化对他的影响,对他影片的影响。
张:您跟李安还会不会有新的合作?
徐:应该说会有。因为李安是一个念旧的人。如果说过去我对他有过贡献的话,那么现在我很难说会对他有什么更多贡献了。但说真的,我站到他跟前就会对他是一种支持的力量,这就是我所能做到的。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张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