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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世界媒体唯一常驻巴勒斯坦被占领土达三年之久的非阿拉伯记者,新华社加沙分社前任首席记者马晓霖的住所与阿拉法特官邸只有二百米之遥,曾经四次专访阿拉法特,无数次参加过他举行的新闻发布会或由他出席的各种活动,深切地体会到他面对的各种困境和尴尬。在佩服老人处变不惊的魄力和高山压顶不弯腰的气节的同时,也看到阿拉法特是一个有血有肉、容易受情绪左右的凡夫俗子。
性情中的智慧老人
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率领巴勒斯坦武装人员打响反抗以色列非法占领的第一枪起,阿拉法特就一直是一名“全球新闻人物”。阿拉法特最为传奇的经历在于他先后五十多次逃脱以色列甚至是阿拉伯或巴勒斯坦政敌的谋杀,而且长期稳坐巴勒斯坦解放组织这条小船的舵手位置,成为无人可比的个人生存大师和政坛常青树。
阿拉法特在加沙的官邸占地大约一平方公里,紧邻着地中海。据说这原来是当地一个富翁的房产,1994年阿拉法特回到加沙后,这位富翁把这个地方送给了阿拉法特做官邸。其实,总统府旁边就是一个环境优美、建筑很有档次的院落,是当年英国总督的官邸,但反感殖民统治的阿拉法特拒绝入住。
官邸内属于阿拉法特个人的办公室只有一间,不足20平方米,陈设简单无华:一大两小三张沙发,一个茶几,几个小凳,一部普通的白色电话,一篮鲜花,一面立在角落的巴勒斯坦旗帜以及一幅挂在正墙上的耶路撒冷老城大照片。俭朴的布置反映了主人的追求与情趣,而那张耶路撒冷老城照片,几乎就是阿拉法特的精神寄托。阿拉法特在拉马拉的官邸中,他的办公室更小,也就十五平方米左右,连他在内只能容纳十个人左右。如今,加沙的官邸已经被以军彻底夷为平地,就是拉马拉的官邸也被毁得只剩一两间屋子。
现实中的阿拉法特和电视上的形象一模一样,头戴阿拉伯方巾,身穿挺括的军装,一脸慈祥的微笑,感觉不像个叱咤风云的领导人,倒像一位看淡一切的智慧老人。几次专访后,阿拉法特那双曾经握过枪也挥舞过橄榄枝的手给我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他的手并不大,符合他的中等身材,肤色白净,指甲修得平直整齐。他的手虽然没有太多的光泽,但是非丰满、柔软,富有弹性,不像年届七旬的老人那样的干瘪和僵硬。他的手又十分有力,力度不让青壮年,其充沛的精力和硬朗的体格完全可以从他手掌力量的传导中挥洒出来。
阿拉伯人以健谈而著称,但阿拉法特却不太爱说话,无论是会见来访的政要或是接受记者专访,他总是寥寥数语,高兴时则对你微笑,情绪低落时则陷入沉思或茫然四顾。2000年6月的一次专访中,阿拉法特起初回答我和另外两名新华社记者的提问时字斟句酌,能简则简。但说到巴以谈判的困难时,他又滔滔不绝,似乎满肚子怨水要往外倒。临末了,他突然情绪高昂,主动要过录音机说了一段赞扬巴中友谊的话。
阿拉法特是位很重礼节的领导人。每次出席宴会,阿拉法特都会和在场的客人和部下握手、拥抱、致吻面礼,一圈下来几乎要花半个小时。他每次会见中国官员或记者都会用中文说几句:“你好”、“谢谢”之类的客气话;每次会见外国使节会亲自把他送出大门口并目送其座车离去。阿拉法特是个非常有人情味非常注意搞平衡的人,他在飞机上觉得这个元首应该拜访一下,那个总统也要去通报一下,出访行程往往就是在这种人际关系的平衡中被不断地改变和延长。所以,我给阿拉法特总结了三大特点:天上呆的时间比地上多,在其他国家呆的时间比在巴勒斯坦多,在办公室呆的时间比在家里多。
阿拉法特也是位非常情绪化的人,心情好时一切都好说,不高兴时就挂在脸上。2001年9月25日,阿拉法特访问叙利亚时吃了闭门羹,回到加沙后面色阴沉。当记者在他官邸门口嚷嚷着要他说几句时,他停下脚步,欲言又止,随后却气鼓鼓地扫了我们一眼扭头而去,吓得记者们瞠目结舌。次日,阿拉法特在加沙机场会见以色列外长佩雷斯,两人谁都不说话像赌气一样坐在沙发上,我斗胆喊了一声:“请你们握握手好吗?”又遭到阿拉法特的白眼,不过,老人还是直起腰勉强和佩雷斯握了一下手,双方谁也不看谁,气氛很是尴尬。
理性中的愤怒
阿拉法特在和外国元首交往时很注意克制谦让,甚至忍辱负重,但在某些时候,他也会像狮子一样发作。阿拉法特参加戴维营会谈期间和以色列总理相互推让让对方先进门的镜头给人留下深刻印象,但是阿拉法特对东道主、美国前总统克林顿发火的事却鲜有人知。据一位参加戴维营会谈的巴勒斯坦高级官员称,由于阿拉法特拒绝接受克林顿提出的条件,克林顿很不耐烦,警告阿拉法特注意在跟谁说话。阿拉法特一听这话就跳了起来:“我曾经是三届中国领导人的朋友,也送走了八任美国总统,你算什么?”克林顿被呛了个大红脸,无言以对。
巴拉克当选以色列总理之初,阿拉法特对他寄予极大希望,热忱地把他形容为“我可信任的朋友和伙伴”,甚至在某个节日秘密到巴拉克私宅拜访他并共进晚餐。但是,随着戴维营谈判的失败以及巴以冲突的爆发和升级,阿拉法特和巴拉克之间有限的信任逐步丧失,双方来往越来越少。不仅如此,巴拉克为了推卸责任和发泄政府濒临倒台的愤怒,不断从言语上攻击阿拉法特。起初,阿拉法特并不理会,但是,后来也忍不住了,先是回击巴拉克去“喝地中海的水”(阿拉伯俗语,意思是“完蛋去!”),接着直接用英语告诉巴拉克去“下地狱”。
腐败问题一直是各路媒体对巴勒斯坦指指戳戳的一个污点,也有人指责阿拉法特包庇腐败分子。实际上,阿拉法特有他的难处,因为所谓的那些腐败分子多数要么是谈判专家,要么是治国精英,要么有着强大的家族势力,阿拉法特深知“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查则无朋”的道理,多半是睁一眼闭一眼,还是以巴以谈判和民族独立的大局为重,回避这些问题而维持高层的团结。当然,他也会适时地作出一些举动来表达对腐败的痛恨。巴勒斯坦著名诗人达尔维什在一个公众聚会上曾向阿拉法特提出腐败问题,阿拉法特当即交给他一把手枪,授权他枪毙证据确凿的腐败分子。更说明阿拉法特本性的一个事件是,一次某部长携巨款试图从加沙机场出境,阿拉法特闻讯追到机场,当众抽了那名贪官三个大嘴巴子,将其连人带钱截了回来。
阿拉法特对手下人掌嘴,这不是唯一的一次。今年7月4日,阿拉法特解除了潜在接班人之一贾布里勒·拉朱布上校的约旦河西岸预警部队司令职务。据巴勒斯坦人士称,阿拉法特对拉朱布这个号称西岸“土皇帝”的部将早已不满,并于2月11日在一次会议期间抬手抽了他一个大嘴巴,甚至拔枪要崩了他。主要原因是拉朱布同阿拉法特有政见分歧,而且太讨美国和以色列的巧,这使得对接班人问题非常敏感的阿拉法特十分不悦。
2000年7月26日,由于阿拉法特在戴维营谈判期间坚持巴方的立场,因此回到加沙后受到巴勒斯坦人英雄凯旋般的欢迎。数万人把加沙机场塞得水泄不通,阿拉法特一度被群众高高举过头顶。从停机坪到候机楼只有几十米,阿拉法特却艰难地跋涉了半个小时。不少人在同阿拉法特拥吻后留下了激动的眼泪,阿拉法特的眼圈也闪烁着泪光。我深切体会到阿拉法特作为巴勒斯坦解放事业象征和巴勒斯坦人民杰出领袖的魅力,体会到为民族独立而奋斗的巴勒斯坦人民战斗的情谊以及他们同领导人之间水乳交融的密切关系。
也正因为如此,我隐隐感觉到阿拉法特即便是付出生命也决不会再让步。爱德华·赛义德的这段话也许是对阿拉法特所有行为最好的总结:“作为巴勒斯坦人,我们可以这么说:我们留下了一个远景设想和一个社会,这个社会经受了一切扼杀它的企图,仍然存活了下来。这才是最重要的。现在轮到我们和你们的后代子孙从这儿继续前进,带着希望和宽容,批判地、理性地前进。”
文章来源:《华声视点》
原标题:在困境和尴尬中做人
作者:马晓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