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1月25号深夜,我独自站在新宿歌舞伎町入口处,这是东京夜生活中最热闹的地方。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五彩闪烁的霓虹灯,诱人垂涎的烤肉香,打扮得奇形古怪的年轻男女,里边幽静小巷则是恋人的天堂……这一切似乎比往日显得更加耀眼和神秘。下午我已经办完了所有的离日手续,手里攥着明日一早返回北京的单程机票,我真的要走了。
在东京,我闯荡了整整10年,此刻告别,酸甜苦辣的感受一齐涌上心头。眼晴中有一点涩,赶紧闭上,想挡住那一点点不舍,一丝丝感伤,四周的一切被揉成一团。再次睁开眼,昔日动人的情景历历在日,忽见一个长发披肩的17岁的小女孩儿正迎面走来,那是十年前的我呀!
1990年9月,17岁,天真浪漫而略带些骄傲的我,初次踏上了日本的土地。我怀着一种自豪感通过“外国人通路”,带着5个超大型的旅行箱,饱览了绚丽夺目的东京夜景。到了姐姐家,我兴奋得直在床上打滚,比我早来一年的姐姐安详地望着我说:“早点睡吧,从明天开始你就要‘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说实在的,当时我压根儿不理解话中的意思。第二天一早,姐姐带着我去办外国人登录卡。其中一项竟是按手印。“这不是侮辱人嘛!我是来留学的,干嘛要像留案底似的。”我有点愤愤不平,姐姐却淡淡一笑:“是你自已要来日本的。不想按,回北京去!”我默默地伸出手。当时的心情就像电影中,穷人家的女儿在卖身契上按手印的感觉。
在外人屋檐下,怎能不遵从?我自我安慰着。后来我才知道,这只是一个小小的开始。日语学校开学了,从北京带来的钱,交了学费所剩无几,没钱就挣!挣钱我可是“老手”。14岁就进了电视台,拍一部戏比父母一个月的工资加起来都多。从上高中后,就从没有向他们伸过手。真巧班上的一位同学告诉我他打工的地方正招人。我打扮一新,兴高采烈地跟着他去应招。结果我被分配和一个40来岁的日本女人一起打扫1楼到18楼所有的厕所。扫厕所?我从小没有干过这事。今天我这个电视台的主持人,由于囊中羞涩,只好拿着拖把走进了厕所。10月的日本,闷热潮湿。厕所中又无空调,特别是女厕所扑鼻的臭味,让我真想把一个星期前在北京吃的饭也呕出来。用手一个一个把“纸篓”中的脏东西掏掉后,再用抹布把便器旁溅出的粪尿擦净,泪水和汗水一滴滴地掉进便池里。
想起以前,姐妹中我是老小,14岁进中央台做主持人,15岁在青影厂拍电影,当时因《摇滚青年》在全国放得正火,我留学之事引来了电影学院老师们的一片惋惜声。可是年轻气盛的我,自认为出身于书香门第,满腹清高,看不惯文艺圈子中的一些惟名利“誓”图的作风,来了个拍拍屁股走人,咱们敬而远之。我推掉5部电视剧的片约,毅然东渡日本。
但是,现在我身上穿着全剧组朋友送给我的蜡染衣裤,却在这里打扫厕所。和我一起干的日本老太(40来岁叫老太)生怕我偷懒,一直侧着眼盯着我。到了10楼以上她干脆止步歇息,在旁边抽着烟,对我指手划脚地吆来喝去。就这样一干就是五个小时,我的腰已经累得直不起来,一不小心碰翻水桶,又引来她铺天盖地惊叫。在她连续的高声责骂中,我只听懂了电影中日军吼过的一句“八格!”(混蛋)我缩在墙角,浑身颤抖着,不敢去看那张愤怒的脸。
这时,一位40岁左右,身着和服打扮得很体面的太太走了进来。她没看见地上的水,脚下一滑,一个踉跄向前扑去。“当心!”我的中文脱口而出,并一把抱住了那妇人的双腿。她摇摆了几下总算站定。雪白的日式足套已被溅湿。“妈妈,怎么了?”跟进来的一个女孩子,慌忙扶住了母亲,低头看见跪在水里的我又是一声惊呼。我的一双脏兮兮的手正攥着她妈妈美丽和服的裙摆。我赶紧撒手,衣服上已经留下了两个完整的手印。闯祸了!我吓得站了起来,向后退去。
和我一起干活的日本老太冲上来,频频地向那位阔太太鞠着躬。大概在说我是个外国人,刚来的,不会做事,实在对不起!边说边把我一把拽过来,拿她那双刚刚掏过厕所,还戴着塑料手套的手按着我的头让我鞠躬道歉。我这十几年都是被人哄着,捧着,惯着的,哪里向人低过头。顿时一种从未有过的屈辱感涌上心头。我梗着脖子,当时真有一种士可杀,不可辱,决不向你日本人低头的“豪迈气概”。
阔太太似乎看出了我眼中的愤怒、委屈和无奈。她招招手,意思好象是要我和她出去。“她会不会要我赔?没钱会不会打人?听天由命吧。”我默默地跟随着她走出了厕所,她开始向我问话,我一句也听不懂。看她的神态还和气,我只能拼命地回想起上午刚在日语学校里学来的日语,结结巴巴地说:“我…叫…朱迅,我…是中…国人。”那位阔太太感到实在不能和我交流,于是从包中拿出两个包得很精致的饭团,做了一个吃的动作,柔声说:“可怜的孩子,好好干吧!”最后一句我听懂了,她在可怜我!这句话对于一向高傲的我,可以说是一种振聋发聩的伤害,比打我骂我还要刺痛我的自尊。我目送着那母女俩优雅地走开,还没走到大门,只见女儿拿出一张湿纸巾给她妈妈擦手,好象在埋怨她怎么去碰一个扫厕所的外国人。那妇人擦完手,顺手把它丢进了垃圾筒,还回头看了我一眼。一股不可阻挡的寒意涌上心头,让我浑身紧张,手里捏着的那两个冰冷的饭团已经变了形。
走回厕所,日本老太还在叨咕着。我既不想听也听不懂。走进里面,反手插上了门。看着手里的两个饭团泪水奔流而下。“天哪!这就是我要接受的现实吗?”我狠狠地把饭团扔进便池,不停地按着冲水按钮,水声轰隆,奔流而下,掩盖了我的呜咽,冲走了我的骄傲,也惊醒了我的樱花梦……天知道是怎么扫完这18层厕所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日本的留学生涯。生活中已没有了掌声,没有了喝采,没有了荧光灯。18岁的我,面前只有看不完的脸色,洗不完的便器,背不完的日语单词。随着日语水平的增高,我换了不少工作,但生活总是上学--打工--回家,三点一线。我尽量缩短睡眠时间来多背几个单词,多打几个小时工,几次差点昏倒在电车上,只有自己握紧拉环硬撑着才没有倒下。不知是不是我的这番苦拼感动了上苍,上大学不久,机会终于来了。NHK(日本广播协会)中国语讲座在招收新人,北京老乡说要带我去面试。当时我根本没有打算能进入日本的艺能圈,只是想在电视台打工,每小时的收入可能会高一点儿。我再一次穿上了当年剧组朋友送给我的蜡染衣裤前去面试。很幸运一试即中。可是当我第一次走进NHK的演播厅时,不仅潸然泪下,积压在心中三年,不去想,不敢想的感觉又回到了身上。摄像机、闪光灯、麦克风一切似乎那么熟悉,又似乎那么陌生,我试着站在主持台前,心中那把熄灭了三年的火又燃烧了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我,我喜欢这个职业!……
回头看看走过的路,从17岁到27岁,这段人生中最美好的青春时光,我把它留在了日本,10年岁月曾经苦过也曾经乐过。但最重要的是我学会了怎样去拼搏,懂得了什么是责任。不论在哪里,人生本来就是不断劳苦的过程。因为只有通过劳苦来开拓快乐。“劳苦”和“快乐”的总和就是这10年的青春岁月。
在日本这10年让我最难受的就是那种寄人篱下的“三等公民”的感觉,但我坚信只要好好做事,好好做人,加上祖国一天天的强盛,早晚会让日本对我们另眼相看。在电视台,在生活中,“中国人”这一伟大的称号就是我最大的骄傲,我也真的想为中国人争气!
现在我又站在了一个新起点上,从零开始,我又要去面对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新环境。刚到日本的那一段艰苦岁月是我一生的财富。让我懂得思考,敢于判断,努力勇往直前。而今,我义无反顾地抛下在日本辛苦积攒下来的名和利,以一个真正中国人的形象再一次为千千万万的中国观众主持他们喜爱的栏目。
从此,我不会再去追求那种与青春同归于尽的美,而要在讴歌青春的同时,在我们的祖国牢固地建立能持续一辈子幸福的基础。
原载《神州学人》杂志 作者:朱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