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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定邦:“顾问”无压力 2000年10月31日 16:11
采访手记: 6月15日,陕西杨凌农业高新技术产业示范区的田园度假山庄,一场高科技企业融资研讨会正在进行。在会议举办方没有邀请任何媒体参加的情况下,记者以一句“梁定邦先生已经答应了本人的专访”得以闯入。 梁定邦1946年生于香港,祖籍福建,毕业于英国伦敦大学法律系,为香港资深大律师,1995年2月至1998年9月任香港证监会主席,现任中国证监会首席顾问。梁氏两年前即受总理朱镕基的力邀来为中国证监会服务。他属于朱总理所说的那种“付多少工资都行”的专家,但他只愿领取1元的薪水。 在15日下午会议结束后,记者最后一次与梁定邦敲定了采访时间,梁说:“晚上8点的会我还要参加,你可以9点钟来找我,只要你可以晚睡,我没有问题。” 事实上,晚上的会议到9点半钟才结束,这时已经有一位投资银行的人在等候梁定邦了,梁定邦让他先坐一会,接着就跟我在酒店的大厅里进入了话题。大约在10点钟的时候,田秘书匆匆跑下来告诉梁定邦,省委范书记正在他房间里等,说有很重要的事情找他。梁定邦说声抱歉后,起身回房了。10点半钟,梁回到大厅,招呼银行那位客人谈了十几分钟,等我们再次坐在一起的时候,已经是10点45分了。 这期间,酒店突然停电,一片漆黑,采访只好在烛光下进行。 就这样,在西北一家偏僻的酒店里,透过暗弱的烛光,梁定邦真切地表达了一年多来做顾问的感受,以及对中国的未来所怀抱的信心和希望。为推动市场化的进程,梁定邦行色匆匆地在中国各地之间飞来飞去,身体的劳顿远远超过在香港的时候,但是从他健朗的话语背后,却时时透射着一股精神的洒脱和自由。 点完两节蜡烛,时间已经接近12点了。这时候田秘书再次提醒,还有人坐在旁边等,梁也说第二天一早还要回北京上课。看来再勉强就太不近人情了,记者只好挥手道别。 记:朱镕基总理何时请您做顾问的? 梁:朱镕基在美国访问时(1999年4月)说过这事,但我在1998年10月已经过来了,正式做事大概是到1999年1月初。 记:您接受邀请的背景是什么呢?您认为朱总理为什么会邀请您来大陆? 梁:我和朱镕基认识很多年了,他很早提过希望邀请一些专家,不只我一个,介绍一些技术给中国证监会,尤其是一些市场化的监管技术。因为他也知道,我在香港的任期快结束了。我1998年3月5日见朱镕基的时候,那天刚好是人大表决,委任他当总理。我带国际证监会主席的技术委员去见他,因为我是技术委员会的主席。后来我们单独谈,他要求我过来,我说要等7月份在香港的工作卸任。结果7月份还走不了,因为董建华先生还没有找到我的继任人,一直到了1998年9月底,找到继任人了,我才能“跑掉”啊!所以我10月初就回家收拾行装,10月中旬就到了北京。 记:朱总理邀请您来时,是怎样和您讲这件事的?他的想法是什么呢? 梁:我早就知道他的想法,因为以前他就和我提过,希望我带一些专家过来。 记:是不是非常迫切?因为他曾表示不惜一切代价邀请“外脑”,只要你们开口,多少工资都可以付? 梁:对,他讲过,任何的工资都可以给。我告诉他:总理,你叫我来的话,我不会说不的,工资就不用了。为国家办事,为什么要收钱,我也不缺钱。而且这也是一个学习的机会。 记:大陆的市场系统比香港的市场系统可能复杂百倍都不止。 梁:的确是百倍不止,而且是一个转折的制度,那么我学的东西肯定不少,将来我做学问,可以写不少文章。我很喜欢做学问的,我过来也是当教授,现在正在北大当教授。 记:对于中国大陆这样一个非常复杂的市场系统而言,您每天要面对很多新的、棘手的问题,而香港是一个相对单纯的环境。虽然可以庆幸有这个学习机会,但您会不会感到有很大的压力? 梁:不会,因为我的角色不一样。在这里我是顾问,不是运作人员,这样当然不一样。我非常体谅中国历届的证监会主席,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他们确实压力很大。虽然我现在比在香港做执行更忙。我老实跟你说,真的一点压力都没有,因为我是比较专心地来客观考察,客观提建议的。即使不接受,对我来说也不重要,但是最重要的是给我机会学习。在这方面总理是非常开明的,有很多建议他也接受了。 记:在您任顾问的这一年半来,您所提的意见都被接受了吗? 梁:大部分接受了,我在很多重要的层面上可以提建议,而且这个影响力很大,比香港大得多。虽然香港是国际市场,但是市场的规模、市场的潜力,跟大陆市场是没法比的。大陆市场是一个国家整体的市场,而香港只是一个区域性的市场,所以是不一样的。我感到能为这样一个巨大潜力的市场出谋划策,是一个极大的光荣。 记:我从一些资料上了解到,您非常频繁地出现在国内和国外的各类讲坛上,以您的身份和您极度紧张的时间看来,我以为您只是做一种政策层面的介绍和简单的技术对比,但您却对目前市场的行为和动机分析得如此深入,我感到您纯粹是以一个专家的身份在作演讲。 梁:因为我是当顾问,所以我没有必要去迁就各方面。我认为我的意见与国家的既定政策和方针也是吻合的。当然,如果不吻合这方面的话,我全部的意见都是没用的。所以我花大量的时间去研究既定的国策,不仅研究国策的基本面,还要去领悟它背后的思想,否则我就没法做顾问的工作,所以一定要与它相切合。 记:对国策以及背后思想的认同您觉得是主动还是被动?有些规则假如您并不十分认同,会不会感到做得比较辛苦和勉强?或者您认为这本身就很符合中国的国情,就该这样? 梁:首先,我不能做太主观的判断。经过这么多年的证明,我认为我们基本的国策首先是对的,尤其是十五大的报告,我读了很多很多遍。如果你看到我的读本,可以发现我做了很多很多笔记,把重要的部分画出来。为什么要这样主动去学习呢?因为要为这样大的市场、这样大的国家出谋献策,若不明白这些国策的基本思想是不行的。而且我看到很多东西是我认同的,所以我可以非常安心地、没有压力地来做。如果觉得没用的话,我早走了,我认为是很有价值才做的。
记:假如你在研究国策中有疑问的话,如何解决?需不需要与上层进行进一步的交流? 梁:老实说,我并没有碰到个人思想与本地环境巨大的冲突,因此没有受到考验。当然有很多东西我会不断地去问为什么会这样,我也明白一个国家在变革的过程中有许多不合理的东西,而且我自己碰到不合理的东西就已经够多了。但这是当前的现实,我不会因此放弃。有机会为国家服务、为全球经济的其中一环做些策划,这是历史上少有的机会,每一个人做任何事都不会百分百的顺利,这比我在香港好多了! 记:会不会遇到一些特殊环境下的麻烦? 梁:遇到很多麻烦,不过许多是生活中的小事。上回我在英国寄个音箱回来,被海关折腾了一个多月,其实这不关海关人员的事,只是规矩的问题。音箱到了海关后我去拿,海关当时的规矩是这样:如果是外国专家的话,就一定要外专局出个专家证明,然后用居民证才能去取,不然取不了。我也没有什么特殊优惠政策,一样是要交税的。结果到了外专局,他说我不是外国人,外专局不能给你出证明说你是专家。到了公安局,他们说,你是港澳居民,不需要居民证。没办法,再回海关,被告知:规矩是这样的,取不了对不起。后来万般无奈之下,找到了国务院港澳办,求港澳办开个证明。最后我又到了海关,交了4700元的税和2700元仓位费,终于才拿到,很小的事就这样折腾了1个多月。 记:很多人都会碰到这样的小事,但是这种情况在国内普遍存在的话,就要付出很高的社会成本。 梁:对。因为很多规矩跟不上,而且又没有人把它刻意地改变,回过头来看又觉得可笑,也可以变成一个有意思的话题。在香港,肯定不会碰到这样的问题,我希望中国大陆能更多地遵循国际惯例,减少这类事情的发生。 记:经过一年半的时间,您现在感受和体验到的跟一年半之前接受邀请时比,出入大不大? 梁:我有心理准备,但是有很多出乎意料之外的东西。有很多东西是我们能够推动的,包括证券公司的监管及融资渠道、保险基金的进入、社会保险基金的构想以及本来二板市场的出台等等,很多事情我们都推动很快,我来之前完全没有想到能推动得这么快,这些都受到两位周主席(前任及现任中国证监会主席周正庆和周小川)的认同。 记:您来之前,对自己将来的作为是怎么想的? 梁:我当时并不知道能干什么,这也是我不接受报酬的主要理由。我是一个局外人,我对国内的情况不太熟悉,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来的,所以根本就没有很大的期望。虽然我肯定会尽全力,但没有期望的话,就没有失望。当然那些成绩也主要是证监会的人做出来的,我只是有幸把一些意见提出来,也有幸被接受。另外我也认识了很多朋友,包括业界的朋友,媒体的朋友等等,这些也是一种财富。
记:一年多来,您所感受到的大陆与香港之间的差异主要在什么地方? 梁:香港是一个很小的地方,这就使得很小的事可以变成很大的事。我在香港备受媒体关注,这是媒体的天职。在香港这样小的地方,当公众人物是非常苦的事,有很多事情,你怎么干都很难被人接受。所以我也非常明白董建华先生现在的心情。很多东西他是出于好意,但是经常无理被批评,也没有办法。在香港当一个公众人物,会感到处在一个压力舱里,被评头论足,当然这也是自由的代价了。 大陆不一样,地方很大,人也很多,在大陆碰到一个熟人也不容易,所以这种压力感就不一样了。地方很辽阔,心胸也可以很开阔,这是一个大地方和小地方的区别。相对来说,大陆的法制建设还有待完善。比如我在北京买房,就感到很多方面都不规范,手续繁琐,要办个房产证都非常难。我不是不愿给任何费用,而是完全按“规矩”去做,但还是很难。我也不想去用任何的关系,因为我最怕就是这些东西。这些方面大陆还没有规范,而香港是挺规范的。除了公众人物的生活不太好过,其他还不错。特别是我现在回香港只是一个平民百姓,感觉比较洒脱。 记:您目前的这种精神状态与以前回大陆时相比,有什么不同呢? 梁;我有很长一段时间在大陆。80年代初期我在大陆工作,最初在深圳大学,后来到北京大学,再后来到广州中山大学,所以我对大陆并不陌生。但我站在香港的立场,以香港证监会主席的身份与大陆官员打交道,与现在站在顾问的角度是不一样的。现在是比较超脱了,因为我只是提意见的人。
记:您目前在各地这样不遗余力地进行资本市场和市场环境方面的演讲,如此恳切和坦白,让人听来有种苦口婆心的味道。您觉得您的演讲对地方政府和企业观念的转变,起到了多大的作用呢? 梁:其实我每次演讲都有几点:主要是市场需要规范,即分工很重要,企业就管企业的事,政府就管政府的事,这是我一直以来的理念。企业本身要负好自己的责任,要规范运作,财务信息要真正详实、准确地披露,政府要制造好的软环境,包括法规的制定,执法的公正度等等都要加大,这是我每次演讲的一个基本理念。 记:是不是有一种传教士的味道?可能是受了您老师的影响?(梁氏早期的老师是传教士) 梁:(大笑)是,是有一种传教士的味道。 记:大陆的一个问题是,一个很好的政策法规,也可能是制定人精心制定出来,对民众的生存环境有很好改善的东西,可是到了地方,执行起来往往就变味了,这个问题您怎么看? 梁:也不完全是这样,因为我见到很多地区都尽量按照中央及国务院的政策来办事。其实还不是省级的地方政府把事情弄歪了,往往是到了更基层的政府,由于当地的制度不健全,或者当地各种既得利益集团的利益分配不均匀,也会影响到实际的执行。 我们国家从高度的计划经济过渡到高度的市场经济,还需要比较长的时间。因为高度的市场经济需要一个公正的法律咨询和司法制度,包括明晰我们立法的思想,提高执法的公正度,使每个人都清楚并珍惜自己手中的权利,但是现在这种环境显然还不具备。 举例来讲,如果每一级的县政府官员的生活达到一定的高度,一般来说他就不会腐败。高薪养廉我认为是对的,但是如果没有制度来制约的话也没用,他们会要求更高的薪水。必须让这种制度成为一种高昂的犯罪成本。在一些山高皇帝远的地方,犯罪成本是很低的,目前很多腐败的根源就在这里。虽然枪毙了几个人,但只是几个人而已,要真正惩治腐败,只有不断健全法制。要把这个制度建设好是需要时间的,而且需要媒体的监督,人民的监督。 记:如果把整个市场向规范化方向的演进分成三个阶段:制定规则的过程、相关机构和人士的认同过程、执行规则的过程,您感到最难的是哪个阶段? 梁:执行。为什么执行难呢?制度各方面要非常透明,使得你执行的程序和尺度大家都知道,怎么掌握这个分寸,什么是违法,大家都应该清清楚楚。现在有很多东西都缺乏透明度。下一步我们要进入WTO,我们行政的透明度要加大,要禁止黑箱作业。因为加大行政透明度,是每一个民主社会都要经过的。(转自《南风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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