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读杜诗,有一句并不为多少人留意的诗,却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就是《寄彭州高三十五使君适虢州岑二十七长史参三十韵》中的“花屿读书床”。那是杜甫卧病秦州时寄著名诗人高适、岑参的一首长诗,该处几句为:“岂异神仙地,俱兼山水乡。竹斋烧药灶,花屿读书床。”
老杜所谓读书床的“床”,仇兆鳌《杜诗详注》释为睡觉之床,未当,此“床”应为杜甫他诗中“临阶下马坐人床”的“床”,系胡床,即可坐可倚躺的交椅。神仙地与山水乡,指高、岑二人所在之地。高在剑阁外的彭州,地近长江,多水又多山,岑所在的虢州,旁有荆山与鼎湖。唐时的山与水,自然都是美的。“花屿读书床”,应是说在水旁的一个山头,开着花的山坡上或树丛间,放一把交椅,诗人坐在那里,悠闲地读书。杂着花香的清新空气,无人干扰的宁静氛围。这是杜甫想象两位友人闲来读书时的情形,其实也是他自己以为最好而向往的读书环境。古人通常所说的读书,也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大抵是这样的境界,或以这样的境界为向往。所以古代大儒读书处多在远离尘嚣而景色幽美的山中,因此也就有“读书山”之说。笔者就曾寻访过几位前贤的读书处,那山色,那静谧,尤其是如今最难得的清新空气,都教人向往不已,每次总是恋恋而不欲归。
“花屿读书床”的读书,自然多属漫无目的的随心而读。身闲心静,他愿意读经就读经,想读史就读史,或者拿出友人寄来的诗作欣赏,兴来时也可能朗声吟成一首新作。陶渊明的“好读书,不求甚解”,即是随心而读,并不很费力的意思。读书时也不必总是正襟危坐,大可随便一些。古人每以读之书置床头,庾信所云“书卷满床头”,老杜所云“散乱床上书”、“身外满床书”,便都说明枕上亦读书之处。孟浩然有“日长闻读书”句,黄庭坚有“日长宜读书”句,是悠闲读书显然又有打发时光和消遣的意味。这种轻松悠闲的随心而读,或即古人所说的“老闲犹有”的“读书心”。古人有“书癖”“书痴”“书颠”之谓,觉得“读书便佳”“读书最乐”,甚至以为“有工夫读书,谓之福”,当都是就轻松悠闲的读书而言。古时士子为科举而头悬梁、锥刺股,与今之青少年为升学而拚命读与记,为大苦事,可视为特殊情况,为极不正常之读书。我们现今的读书,已鲜有古人那样的境界。生态环境普遍遭破坏,没有安静幽雅的“花屿”且不说,只从读者个人来说,便没有古人那样的心境。一般所谓读书,应该是无目的的,至少是功利性不很强,应出于一种爱好,是生活或生命的需要,是一种乐事,是“欣然忘食”而不是废寝忘食。可惜现今人们一方面已难得从容,另一方面读书的目的,或曰功利性,似乎太强了。为了求职为了升官为了职称为了生意,甚至为了面子,为了讨上司或异性欢心,各各有着明确而迫切的目的,自然也就谈不上读书之乐了。曾有不少人坦言自己硬着头皮学外语只是为了应付考试,又每有炒股者为了取胜或捞回损失而汲汲求助于传授机宜之书,以至有盗墓者去翻难以读进去的考古与文物方面的书籍。有的人读了几本书就要求得到什幺收益和好处,甚至读着一本书的同时就想着得到相应的回报,把读书当做了付出或牺牲,在与书神作交易。这种被迫或急功近利的读书,自然都绝无轻松与兴趣可言。
笔者并非反对为掌握某项知识或解决某个问题而读书,只是认为,读书不必太苦,尤其不要急功近利,而应具备正常的读书心态。其实,只有正常地读书,书读得多了,才能得到真正的充实,这就是《易经》所说的“多识前言往行,以蓄其德”。朱子有段话,竟像是特意为今人说的,不能不抄在这里:“书虽是古人书,今日读之,所以蓄自家之德,却不是欲这边读得些子,便搬出做那边用。……读得一书,便做得许多文字,驰骋跳掷,心都不在里面。如此读书,终不干自家事。”
如果仿照王国维做学问与填词的三种境界说,将读书也分做三种境界的话,那幺“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为科举为升学之苦读及被迫读书也。“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目的与功利性较强而无乐趣之读书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正常之读书也,亦即最佳心境之读书。
来源:香港《大公报》 文:马斗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