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年前一部获普利策文学奖的小说在被改编成剧本后却迟迟没有人投拍,因为它太富争议性的主题使很多投资人担心会不被市场接纳,但2005年,这部由李安执导的、名叫《断背山》的影片不仅在上映后赢得了票房佳绩,而且获四项金球奖、三项奥斯卡奖和威尼斯金狮奖,李安更是囊括了各项大奖的最佳导演奖。如今纽约街头的年轻人的流行语之一就是:“Youareso‘Brokeback!’(你怎么如此“断背”)”
故事发生在1961年美国俄亥俄州一个偏远的牧场。两年后,肯尼迪总统被判。这个事件似乎和故事的主人公扯不上关系,但他们当时面对的社会环境是共同的:传统的势力依然强大,任何有违或企图挑战传统的人和行为都会受到抑制甚至扼杀。
故事的发生地如诗如画。两个年轻人纯洁、健康、饱含着青春冲动。因为躲避严寒挤进了同一个帐篷,身体上是为了相互取暖,情感上是为了化解孤寂,于是发生了性关系。如果这些内在和外在的条件促成的是一桩发生在男女之间的爱情,人们的社会经验和道德选择是容易理解并接纳的,但因为是发生在两个男人之间,人们就作出了迥异的反应……
人们对何种行为作何选择与表态是由社会种种法则决定的,但人作为一个自然存在的生命,又具备各种仅属于个人的感情需求和体验,于是人类多少年来一直面临的一个困扰在这部影片中再次被提出来:在道德完善和自我满足间哪一个更能体现生命的崇高意义?哪一种追求更应该成为人类普遍的价值选择?
厄内斯特说话始终是口齿不清的,这不是表达能力的问题,而是他对自己所怀有的、为主流社会不能容忍的情感始终处在犹疑的状态——是追寻自己内心的渴望,还是保全家庭的完整和个人的声誉?在这种彷徨中,他最终走向孤独。即使他离异后独居,他也仍然不敢靠近别人和让别人靠近,甚至包括他的女儿。而他对杰克的缅怀也只发生在极其隐秘的场合:杰克的衬衫被挂在衣柜的门里,旁边贴着那张见证了他今生最炽烈美好爱情的断背山的照片。结尾时他的那句喃喃自语:“你怎么忍心离开?”与其说是伤感于杰克的横死,还不如说是他对这份情感走向终极的绝望而使他永远地放弃了对爱情的向往。
杰克比厄内斯特更早更清晰地认定这份感情,所以他主动提出两个人“私奔”到墨西哥,开始新的生活,但遭到了厄内斯特的拒绝。于是他放荡不羁,甚至找牛郎来宣泄内心的苦闷。在那样的年代,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小镇里,他不仅被视为异类,而且被视为败类。最后他被杀,并同时被毁容。妻子在向厄内斯特解释他的死因时只说是车祸,而不愿说出真相,因为真相没有被当作悲剧,而是被当作丑闻。
到今天,即使一桩充满瑕疵和伤害的异性恋也会比同性恋能够得到更多的理解和宽容,因为异性恋在生物学和社会学上存在着巨大的意义,它是实现人类持续繁衍的惟一方式,人类出于物种延续的需要必须认可并保护这种对人类整体利益作出承诺的关系,而尽力去排除可能危及人类可持续发展的各种行为和价值取向。
影片中主人公内心深处怀有的痛苦本质上和其他异性恋所可能遭遇到的痛苦是一样的——我们如何才能面对自己内心真实的感情,如果它与社会价值观或他人的利益冲突时,我们能化解这种冲突吗?如果冲突无法避免,我们要如何取舍?
原著作者安妮普罗克斯觉察到了这种普遍存在于人们内心深处的困扰和悲哀,而李安则用画面将这种悲哀表达得准确而透彻,而且他的表现方式引导观众不是去猎奇,而是对爱情本身投以更多的关注。
这一百多年来,人类打破了太多传统的枷锁,女权运动、性解放、同性恋婚姻合法化……这么多的突破似乎使人类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但为什么大多数人在能否获得真挚爱情这件事上依然满怀疑虑?人们发明了这么多种方式去承载爱情,但为什么这些方式总不那么可靠,人类社会依然充斥着破碎的情感和忧伤的心?
在全球化的今天,人类面临的问题正变得越来越相通,人们需要在交流中探索解决问题的路径。我们不仅要共同开发遏制艾滋病或禽流感的疫苗,也要在化解道德危机和情感困境的问题上相互启发。
李安作为一个有东方文化背景又掌握了好莱坞游戏规则的导演,不仅让西方人觉得读懂了他们的情感,也成功地解释给了东方人听,他触及的问题又是全世界共同面临的问题,在今天,东西方人都需要这样的翻译者,李安的独特性决定了他无论在好莱坞还是在华人电影界都是不可替代的。
在这一点上,目前中国大陆的电影创作者如果不能提出关乎人类共同命运的主题,不能熟练地掌握世界通用的语言,又失去了自身独有的文化视角和表达方式,以为靠大成本制作或编个不着边际的故事就能进军好莱坞,也是对好莱坞的误解。除非我们能对当今世界电影作出独有的贡献,否则不受重视也是理所当然。
(稿件来源:《瞭望》周刊,作者:殷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