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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自信和沉着,让李安处理任何题材时都表现出成熟和老练,他已经真正进入到“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境界
文/周黎明
李安是第一个荣获奥斯卡最佳导演奖的华人,但《断背山》和他以前颇受好评的《理智与情感》一样,并非华人题材,也没有一丝与华人相关的戏剧元素。但是,李安从小浸淫在中华文化的沃土中,他身上的儒家和道家精神不可避免地渗透到这些影片中,用中华美学的营养滋润了地道的西方文艺作品,也为东西方文化找到了内在的接壤捷径。
李安身上那种温文尔雅的儒家气质,主要是性格使然,但对于他而言也有思辨色彩。李安的父亲三部曲《推手》《喜宴》《饮食男女》有着浓厚的儒家意味,片中父亲所代表的父权既威严,又不乏睿智。跟多数中国家庭一样,李安跟他父亲的关系是等级森严的,两人间的感情从不溢于言表。
这种自小的压抑妨碍了他的自由表达,对于精神脆弱者可能会造成不同程度的伤害,但李安将它升华为艺术,用非直截了当的语言、甚至非口头的方式来表露情感、传递信息。李安还经常将戏剧高潮设置在最貌似平淡的地方,用非常节制甚至有禅意的方式表达浓烈的情感。
比他的儒家思想更深也更不易为人觉察的,是他身上的道家思想。他曾透露自己一辈子都像是一个“外人”(outsider) 在台湾出生长大,但总觉得文化的根在大陆,到了美国更是异乡之客了,回到大陆又发现这儿已经有了很大变化,不同于他梦中的故土。这种漂浮的经历和感觉,造就了他超脱的境界。无论处理什么题材,他不像多数影人那样一头扎进去,而是后退一步,这种反其道的做法使他多了几分“旁观者清”的优势。他说:“我不是同性恋者,但我拍同性恋影片;我不是女性,但拍女性影片。”
我们常说电影人要“深入生活”,演员要“进入角色”等等。但你再怎么“深入”,外人总是敌不过内部的自家人,于是乎,当A国人拍摄B国题材时,大家的第一反应便是他有什么资格?也就是惠子向庄子提出的问题:“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外人的视角有短处,也有长处,他可能会误解某些微妙的文化特殊点,比如李安在拍摄《冰雪暴》时,要求在一个少年的房间里靠墙摆放一跟曲棍球棒,以增强画面的质感,但剧组人员告诉他,在那个时候那个地区,曲棍球基本上是女孩的运动项目,于是他听取了同事的意见。
但外人如果会把握分寸,很可能比局内人更能把握全局,也就是说局内人会注意“树”,而外人则会看到“林子”。当一个人对某个题材熟悉到痴迷程度时,他往往不适合做导演,更适合当顾问。贝托鲁齐的《末代皇帝》没有过于纠缠中国宫廷细节,但把人物和环境的抗争这条主线烘托得恰到好处,而我们自己的版本走通俗剧的路线,在艺术性方面反而大打折扣。
因此,我们不能因为甲人拍乙片而自动得出“行”或“不行”的结论。在这方面,李安无疑是局外人的楷模,他采取庄子回应惠子的方式,抓住题材的共通特征,从而表现人性的真谛。于是便有了罕见的题材大“串流”,如《理智与情感》是《饮食男女》的西洋版,《卧虎藏龙》是《理智与情感》的武侠版,而如今的《断背山》则被某些影迷称作《卧虎藏龙》的同志版。《断背山》的成功,在于它大大超越了同性恋范畴,而把主题升华为自我压抑和自由表达之间的冲突和抗争;它宣扬宽容精神,但回避过分戏剧化的套路,发挥出李安特有的太极拳柔劲,以柔克刚,最终打动超越题材范围的观众的灵魂。
正是这种文化自信和沉着,使得李安处理任何题材时都表现出成熟和老练,因为他已经真正进入到“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境界。(来源: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