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这些天关于你的新闻很多,一个是因为你的博客,还有就是最近的一部表现女人的电影《无穷动》,你是主演之一,同时也是编剧之一。你怎么评价这部电影?
洪晃:所谓编剧,其实只是搭个框架,确定一下最终的主题和要反映的问题,这是三个人讨论的。在电影中,我们其实想说的是,现在中国都市女性的一种处境,尤其是当她名利双收之后,会感觉到一种精神上的空虚。
我觉得,中国社会的舆论和文化是很排斥女人参加工作的。一个女人特别成功的话,她如果长得不好看,大家就会说,你看,她长成那样,她也只能努力工作了,她呵斥员工,她是个母夜叉……要是这个女人长得很漂亮,大家就又会说,她肯定是“睡”上来的。总之,女人始终就处在一种“不能赢”的状态下。更糟糕的是,不光是工作不能赢,就算回到了家,女人同样也是不能赢的。
中国女人实际上处于一种恍惚的阶段,她们是不快乐的。我一直认为,女人是我们这个社会中压力最大的人群,既要出去工作、挣钱,又要在家里当贤妻良母,做家务活,照顾孩子,伺候丈夫、公公、婆婆。女人是很累的,而且要忍辱负重,把什么都做好了,还不能抱怨,要乖乖的,这样才能得到好评。这些,连圣女贞德都不可能做到,太不可能了。我想说的其实是女人在这个社会中的这种处境。
记者:这部电影能算是你的本色演出吗?
洪:这其实是我的一个无奈。电影的宣传稿里,第一段就和馒头有关。宣传方之前没给我看过,也没人问过我什么。
对我来说,最大的讽刺就是,我的本意是想在电影里说一些女人的事,但弄到最后,还是围着一个男人去说了。大家为什么买票去看这个电影?是因为要看一个女人,她想报复一个男人。
其实,我只是想说一下女人自身的困惑,因为中国女人的处境的确不算太妙。我自己没孩子,正在考虑去孤儿院抱一个。人家问我想抱个男孩还是女孩,幸亏我想要个闺女,人家一听就说“太好了,那比较容易”,因为一般的人是不会把男孩送去孤儿院的。从这儿就能看出来,中国女人在社会中的地位是很低的,这是根深蒂固的。不要看我们坐在这里发号施令、写点儿博客、拍拍电影,其实我们女人的地位并不高。
记者:很多女性都有一种困惑,因为工作和生活对她们的要求是不一样的,二者很难转化。在工作中,她们被要求尽力表现得“中性化”一些,而在生活里,男人们又希望她们更“像个女人”。
洪:我们的社会或许会慢慢因为女性而达到一种危机。从大的方面来看,女人的社会角色已经变了,但社会舆论对她们的看法根本没有改变,尤其是在男人眼里,更是没有改变。中国男人对女人的期待还沉浸在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小说里呢,很不现实。他们觉得女人就应该是贤妻良母,应该给他们端茶倒水。当然现在还会有一些“升级版”,比如开个电脑,google点东西什么的。
到最后,我不知道我们会不会像美国上世纪60年代那样,女性走上街头,说“itisnotus”(这不是我想要的)。西方男人经过了这样的洗礼,所以他们对女性的期待是现实的。当然,这其中会有一定的中西方文化差异,但美国的那场女性革命不只触及到女人,它绝对也触及到男人了,使他们重新认识了女人。
记者:你是女性主义者吗?洪:当然是。记者:你怎么看“女强人”这个词?
洪:很歪曲女人,或者说是把女人彻底中性化了。“女强人”这个词就意味着,女人只要强就不是女人了,这是不公平的。对女人来说,家庭和事业不应该是对立的,但如果社会和舆论把二者弄成对立的,这就是对女人最大的不公平。
比如说,一个男人工作很忙,整天在外应酬,大家会觉得应该谅解,因为他是为了养家糊口,挺不容易的。但要是换了一个女人这样,周围的人肯定说“她真够疯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女人”。你觉得这公平吗?
记者:关于性别教育现在有两种说法,一种是说,男孩就应该像男孩,女孩就应该像女孩,这是应该从小教给孩子的;还有一种说法,特别是一些女权主义者认为,性别教育本身就是可耻的,因为这是在按照男性的观点来塑造女性。
洪:我们在说中国的女性革命,其实是在重复美国上世纪50年代的那个过程。我们的执政党认为两性应该平等,所以在各方面通过行政的方法和政策的方式迫使了两性平等。男女平等没有错,但人的意识是不能被迫的,不能用行政命令来控制。现在的现实情况是,这个平等意识在国人的思想里还很薄弱,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在口头上说说。在我看来,中国的男性不认为男女应该平等,中国的女性也不认为自己应该跟男人平等,她们甚至觉得小鸟依人是件很好的事情。
记者:把女孩教育得“像个女孩”,到底是件好事还是坏事?
洪:性别教育有没有必要、对不对,应该以内容做决定,而不是形式,因为内容永远是大于形式的。我们以前跟清华大学的EMBA的太太班合作过,就是教太太们怎么烹调、怎么做一些家里的事情。对这些太太们来说,她们已经是专职夫人了,而且乐于当夫人,这样的话,教给她们一些手段和方式,让她们的生活更美好,这是没错的。但如果我们从小就告诉女孩子,当女孩就应该说话声音小小的,应该温柔,而且不要把所有精力放在事业上,千万千万不要超过男人,那就错了。
女孩子里有那种天生性格就很温柔的,也有像我这样的,天生就是假小子,应该顺其自然。如果非要硬扳,就像我们很长一段时间非要教左撇子使用右手一样,是不对的。要说到性别教育,我觉得应该看这种教育是扭曲女孩性格的,还是帮助女孩认识到自己成长过程中将会发生什么变化的。
记者:我们还回到《无穷动》上来。我看到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西方媒体对这部电影的评价很高,认为它是“深刻的”、“了不起的”,但中国人的评价却认为,它把女性拍得太丑了,甚至让一些人觉得“受不了”。
洪:中国的大众对“丑”有恐惧感。审美是在变化的,并不是永恒的。这个电影如果说对丑不丑引发一个争议的话,还是很有意义的。
其实,对美的要求是有商业操作在里面的。我看过一本书,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观点就是,美是新的宗教,这个宗教是专门管女人的。因为你追求美,所以你的一些行为就是有限制的。
我们对一个女人的形象要求远远比男性要苛刻得多,一些数据也能反映这一点。比如,美国40岁以上的电视节目主持人中,有93%是男性,女人做到一定岁数,姿色就不够了,就自然干不下去了。剩下那7%的女主持人,几乎都做过整容。
记者: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之下,女性该怎么办?
洪:我很高兴跟你聊这个问题,就是因为我们女人自己先要有这个意识,这就好多了。要想在文化和舆论上颠覆这种对女人的压迫感,只有女人自己才能做到,不可能指望国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我特别支持“超女”。
对于女性来说,我们不可能不为这种处境烦恼,除非你这个人太不敏感。大多数女人肯定会面临这个问题,这几乎是天生注定的。对于这个困境,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逃避,我们能做到的只有坦然面对。(摘自中国青年报;作者:方奕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