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六”出征前中国国防报记者专访“航天英雄”杨利伟——
我这次没有参加飞行任务,最重要的是从整个载人航天工程的发展来考虑的
记者:你是首次执行我国载人航天飞行任务的航天员。从你凯旋的那天起,战友们就一直在猜测你是否会再次出征太空。但据我们了解,这次神舟六号任务你没有参加航天员乘员组的选拔,为什么?
杨利伟:确实,这是一个大家都非常关注的话题。我前些天上网,发现还有网站在搞竞猜,请网友们猜测我上不上。一些网友说,杨利伟有飞天经历,执行任务会更有把握。大家这种心情是可以理解的。“神五”首飞成功后,我曾经说过,我们全体航天员都具备了执行任务的能力,都能胜任载人航天任务。所以这次派其他战友来执行这个任务是顺理成章的。至于我这次没有参加飞行任务,最重要的是从整个载人航天工程的发展来考虑的。我国载人航天要实现“三步走”战略,以后的飞行任务还很多,应该让更多的战友有飞行经历。这次“神六”是一个承上启下的衔接,在载人航天工程下一步的航天员出舱、交会对接等任务中,还需要更多有飞行经历的航天员来参加。所以应该把这次宝贵的机会留给更多的同志来尝试。我想,因为其他同志也能很好地完成任务,所以由谁来执行任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把任务完成好。
仅北京市就有4万多名中小学生自发给我们航天员大队执行任务的航天员写慰问信……
记者:你是什么时候被确定不执行这次任务的?这两年你主要在做什么?
杨利伟:这个决定比较早。这两年,我在参加航天员常规训练的同时,与工程科技人员进行交流,就火箭和飞船的进一步完善提出了自己的一些建议,请科技人员进行研究和改进。在平时的训练中,我结合首飞的实践,与战友们交流自己的经验和体会,让更多的同志来分享。我还参加了很多社会活动。包括我和大中小学生座谈,我感觉也是很有意义的。我发现,很多小孩子提出的问题非常专业,航天员回答起来都很困难。我上次到南京,有一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问我有关俄罗斯下一代“航天快船”的很多知识,这是很新的信息,小学生们都知道,这让我又意外又欣喜。还有的问我们飞船上有多少台发动机?发动机有多大马力?哪个发动机是干什么的?哪个是调姿的?……这些很具体的知识可能我们有些搞航天的同志也不一定能马上答对,可有些小学生却说得很内行。一些小学生甚至还知道我们的飞船是升力式返回,他们问飞船是多大迎角,这已经是相当专业的问题了。这次“神六”飞行前,仅北京市就有4万多名中小学生自发给我们航天员大队执行任务的航天员写慰问信……这就是说,我们的工作带动了全社会来关心载人航天事业。
太空生活,常人看来很浪漫,但对于航天员来说是一种工作
记者:两年前,你是一个人完成首次太空飞行的,这次神舟六号是两人多天。你认为这种变化给航天员带来哪些新挑战?航天员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杨利伟:在技术上,“神六”与“神五”相比有改进,所以我们说“神六”不是“神五”的重复。这次飞行任务的核心意义就是为后续任务做准备。“神六”航天员在操作上与“神五”有所不同,主要是增加了一些太空生活上的自我照料与空间科学实验。航天员在太空生活,常人看来很浪漫,但对于航天员来说是一种工作,因为太空环境与地面不同。在地面喝水,拿起杯子就可以喝,但是在太空喝水就要有好几个环节,有一定的程序。在食物上也有不同,我当时吃的食品都是速食的航天食品,这次航天员的食品就丰富多了,也可以加热了。总之,航天员在生活上会更便利更舒适,这也是我国航天技术进步带来的。另外,这次航天员要进入轨道舱,这也是“神五”没有做的,虽然“神五”也具备进轨道舱工作的能力,但因为是首次飞行,又是一个人执行任务,因此,没有对这些功能进行验证。这次“神六”飞行航天员要进行舱门的操作以及轨道舱的一些设备操作,增加了工作量和操作难度。但无论如何,作为航天员,飞行是我们的工作,是社会对我们的一种分工。
当我进入太空时,感到人类确实很伟大,同时我又感到个人很渺小
记者:这两年来,大家还常常回忆起你在“神五”飞船上写在飞行手册上的一句很经典的话:“中国人来到太空了!”也常常回忆起你在着陆场说的一句同样经典的话:“我为祖国骄傲。”如今,你的两位战友出征太空,你对当年曾经说过的这两句话有什么新的认识?
杨利伟:当我进入太空时,特别是刚刚进入轨道,往外面看的时候,感到人类确实很伟大,能把这么几吨重的铁家伙送上太空。但是,同时我又感到个人很渺小,一个人在茫茫宇宙中太微不足道了。所以,我这两种感觉始终是交织在一起的,前者让我为祖国自豪,为中华民族骄傲,后者让我的头脑始终保持冷静。我想,作为航天员,他一生当中,这种辩证的感觉可能在首飞的时候最强烈,哪怕以后再有飞行的机会。现在,一些电视片播放我出征时报告的镜头,每当我看到这些画面,心情都难以平静。好像现在看这些画面,比当时感受更深刻。这次又有两位战友去执行任务,我想他们的感受会和我一样,他们也是第一次飞行。随着我国航天事业的发展,会有更多的人进入太空,无论是哪一次、哪个人,我想都会有这种感觉。
我们用计算机重复了“神五”的选拔,很有意思,选出来的航天员还是我
记者:你当年飞天回来,中国科学院一位领导曾经说:“杨利伟选得太好了,太准了!”在这次航天员选拔中,当初选拔你的经验以及你首次航天飞行的经验,给专家们什么样的启发?
杨利伟:当时,我是由评委投票选出来的。“神六”航天员的选拔,加入了计算机辅助手段,评委不给任何一个航天员个人打分,而是针对专业训练、心理、身体、综合素质这些项目按比例打分,只对项目不对人,然后输入计算机,让计算机打出最后的分数。用这套选拔方式把“神五”的选拔又重复了一下,很有意思,选出来的还是我。这说明我们这套选拔方式是科学、可靠、公正的。今年,我主管航天员训练之后,提出了“操作零失误”的概念。我对航天员讲,我们所有人都经过了单独执行任务的训练,现在两个人来执行任务,就更不应该出错误。这里还有一个变化,就是教员要发证上岗,考航天员之前先考教员,确实胜任教员资格才能任教。我们这次选拔,还把心理稳定作为一个考察的大项。人在应激状态下不可避免地要有一些反应,但是我们要求航天员要有一个度,过了这个度,就会影响飞行操作。此外,我们还给航天员开了一些新课,比如艺术欣赏、回答媒体提问等等。航天员不可能事事通,但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如果能在其他方面掌握得更多一点,这也是必要的。
作为航天员来说,我们是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上,站在无数默默无闻的科学家的肩膀上
记者:上次“神五”飞行,很多专家评价“不是一般的成功,而是相当成功;不是一般的完美,而是相当完美”。这次“神六”飞行,你预测会怎么样?
杨利伟:载人航天飞行是科学试验,是一个逐步完善的过程,成功不等于成熟。中国的载人航天事业刚刚起步,前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神六”比“神五”还要好,这是我们的技术在进步,当然,也可能还会有不完善的地方,这都是正常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在训练中,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在模拟中预想,只要能想到的,我们都在上万次地预想,这就是有备无患。
在载人航天飞行中,前一次的飞行对于后续的飞行在查漏补缺上有很大意义。当时“神五”起飞,进入轨道的时候,火箭的频率和我的心脏产生了一点共振,感到很不舒服。我反映了这个情况后,火箭系统就进行了一些改进。大家都说“载人航天事业是皇冠,航天员是皇冠上的明珠”,这是因为有航天员直接参与了飞行,也让更多的人认识了航天员。作为航天员来说,我们是站在无数前人的肩膀上,站在无数默默无闻的科学家的肩膀上,有了他们的铺垫和托举,我们才显得与众不同。
载人航天事业肯定有风险,航天员要掂量这个险能不能冒,值不值得冒
记者:“神五”飞行中,你镇定的心理素质给大家留下深刻印象。这次“神六”飞行的两位战友能不能像你一样出色?
杨利伟:这是毫无疑问的。但坐在飞船上,心理如果还像我们现在聊天这样平和是不可能的。我在空军时的一次飞行中,发动机空中停车,回来之后地面的同志让我停几天再飞,我说不用,很快就又起飞了。但是,上天之后,再听发动机的声音,总觉得不对劲,这就是心理影响。载人航天事业之所以难,就是因为有人的参与,人命关天,肯定有风险。航天员心理素质的好与差,实际上是要能掂量出来这个险能不能冒,值不值得冒。我们航天员都是来自空军的飞行员,多多少少都在飞行中经历过一点意外情况。像聂海胜,在飞行中他还跳过伞,飞机就坠毁在离他不到100米的山沟里。一般来说,跳伞的飞行员后来几乎都停飞了,海胜不但继续飞行,还当上了航天员,这是很了不起的事情。很多人曾问我:“火箭发射的时候你心理为什么这么稳定?”我承认有一部分素质是与生俱来的,但是大家不要忘记,我是飞行了15年之后才来当航天员的。我想其他航天员战友的经历也大致和我一样,我们经历过很多心理的磨炼。
这次“神六”我不上了,但我不是局外人,我有责任把一些细节告诉战友们
记者:这次神舟六号飞行期间,你的角色或者说任务是什么?
杨利伟:这次“神舟”飞行,我的任务是飞控,在指控大厅有我一个岗位,主要是负责对航天员的指挥,另外还负责对航天员进行技术和心理上的支持。费俊龙和聂海胜到发射场之前,我也和他们作了交流,结合我上次飞行的经验,把一些技术上需要提醒他们的问题又“捋”了一遍。比如飞船出现什么声音是正常的,这个有必要事先告诉他们,因为上过天的中国航天员目前只有我一个人,我有责任把这些细节问题告诉战友们,让他们有心理上的准备。我对他们说,“神五”任务中我们是战友,也是竞争对手,但不是人和人在竞争,而是因为有了这项任务,才引起我们的竞争。选拔不就是竞争吗?这次“神六”我不上了,但是我不是局外人,我有责任给他们讲一讲在细节上应当注意的事项。临发射前,我还要把应注意的细节给他俩叮嘱一遍。
费俊龙和聂海胜都非常优秀,配合也非常默契,在天上他们会同舟共济
记者:你和航天员战友朝夕相处,请你给我们介绍一下这次入选航天员乘员组梯队的几名战友的情况。你怎么评价他们现在的状态?
杨利伟:当年我执行“神五”任务回来,反复说如果我的战友们上天飞行,他们会和我一样的。确实,这次入选执行“神六”任务的3个乘员组都是非常优秀的。费俊龙和聂海胜在“神五”选拔时都在前5名,海胜还进入了首飞梯队。费俊龙曾经当过飞行学院的教员,他的飞行时间在我们14个人中是最长的,身体素质也很好,从入伍到现在一直是甲等,训练非常扎实,操作技能特别突出。聂海胜给大家的印象是话不多,非常稳重。他们搭配在一起,可以从技术上互补。他俩的配合也是非常的默契,在天上他们会同舟共济。我们这次选拔,一共是4次考试,笔试、口试、面试,他们的成绩都排在前头,所以他们两个成为乘员组的第一梯队。
刘伯明和景海鹏这一组也很出色,特别是刘伯明的外语掌握得很好,景海鹏的组织协调能力挺强,这么多年的考试都是名列前茅。翟志刚和吴杰这一组也不错。翟志刚是“神五”的第一备份航天员,他很聪明,很活跃。吴杰是教练员兼航天员,能进入到前6个人中,也是很不容易的。当时他到俄罗斯学习,是作为教练员来培养的。回来后,他坚决要求当航天员,一直跟我们训练。
当年我去飞行,海胜和志刚帮我穿航天服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胡主席跟我告别转身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在场的很多老科学家也是泪流满面
记者:战友情,是军人情感世界中一种特殊的感情。在远离地球的太空轨道,这种战友情在帮助航天员执行任务中有什么作用?
杨利伟:战友之间的感情确实是真挚的,我们一起生活这么多年,互相在一起的时间比陪伴家人的时间还长。所以这次两名战友去飞行,我们难免要牵肠挂肚。当年我去飞行,其他战友也是这样的,海胜和志刚帮我穿航天服的时候眼圈都是红的,那一幕让我永远难忘。所以这次发射,我要到发射场去,一直陪伴他们,把他们送到发射架上。说到这种依依惜别的感情,我们军人之间的感情与全国人民也是相通的。我上次飞行,胡主席跟我告别转身时眼眶里充满了泪水。当时在场的很多老科学家,也是泪流满面,那种场景非常震撼人心。我想,我们每一名航天员去执行任务,身后都有无数火热的目光,这种深情厚谊会陪伴我们遨游太空,成为我们战胜一切艰险的力量源泉。
载人航天事业像宇宙一样无垠,把名字留在这个史册里非常光荣
记者:从人类航天史上看,很多航天员都不只一次出征太空。你作为中国飞天第一人,今后还会不会再次飞向太空?
杨利伟:是的。像俄罗斯的格列奇科曾经3次出征太空,斯特列卡洛夫曾经4次出征太空,最多的一位宇航员已经上天6次了。美国第一位宇航员约翰·格伦,1998年在他77岁的时候,还乘“发现”号航天飞机重返太空,成为世界上最年长的宇航员。载人航天事业永无止境。人总是会老的,但是载人航天事业像宇宙一样无垠,把名字留在这个史册里非常光荣。我们今后还要出舱做太空行走,以后还会登月,更长远的还有星际飞行。假如以后有机会,我去飞行是没有问题的,我也很向往这个事业。我前一段到俄罗斯,一些朋友也问我想不想和他们一起飞行?我愉快地接受了他们的邀请,说我愿意和世界上各个国家的同行一起去执行航天任务。那位6次上天的航天员,现在在俄罗斯空间站上当指令长,我上次跟他还对了话。
记者:你现在是否还参加航天员训练?你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杨利伟:常规的训练还参加,但是与以往相比少一些。我的身体状况还不错,前一段时间考核,我的成绩还比较靠前,要是参加“神六”选拔的话,进入乘员组没有问题,肯定是排在前三名。我们训练的离心机,负载是8个G,要持续40秒,俄罗斯才6个G,做30秒。我当年做这个训练,每一次都是优秀。去年我们训练这个课目,很多同志说杨利伟你不用做了,要不就做4个G,打个折。我说没问题,和大家一样做,结果做下来还是优秀。
记者:你将在发射塔下挥手为战友壮行。费俊龙、聂海胜即将乘坐“神六”飞船升空,遨游太空,你现在想跟他们说些什么?
杨利伟:祝福吧,这个话其实不用我来说,全军官兵和全国人民都在祝福他们,等待着他们凯旋!
(来源:中国国防报;李选清 赵波 张锋 武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