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明:刊用《中国新闻周刊》稿件务经书面授权)
“真正的危险,是我们整体文化水平的降低”
百余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在中西文化交汇中,探索社会进步的真理和改造中国文化的道路,有人甚至为此牺牲。我们需要了解、尊重和继承他们的努力,继续前进,完成创造新文化的历史使命
读经解决不了定位的问题
中国新闻周刊:现在不少人在担心,中国人将在精神上失去自我,因而提倡发扬儒家精神,读经等等,中国是正在兴起一场复古运动吗?
资中筠:我总感觉,这样的一种思潮或是“运动”,其实是媒体炒出来的。真正在做这些事的人,是很少的一部分人。现在有几个学生真的在读经?这种东西,先不管你赞成还是反对,它起不了多少作用。有人主张以儒教为国教,行得通吗?根本行不通。所以这场“运动”实际的影响力和声势,并没有想象得那么大。
我认为,今天的危机,还不在于传统文化怎么样了,而是在于,经过了历次政治运动以后,我们整个社会,特别是读书人的文化水平和独立思考能力降低。当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各式各样的外来东西都汹涌而入的时候,中国已经是在一片沙漠之上来接受这些东西了——本来在各行各业都应该有高水平的文化知识分子引领潮流,做出判断,结果断裂了。于是面对外来的东西无所适从。我们很难去进行选择,没有了选择的能力和判断力。这种情况下,最容易吸收的东西,往往不是别人的精华,而是最肤浅、最庸俗的东西。也就是说,你要去吸收别人东西的时候,你自己站在什么地方?你脚底下的土壤是什么?——这是靠读经解决不了的。
我们仍需要呼唤德先生和赛先生
中国新闻周刊:那么说到我们脚底下的土壤,你认为如果没有外力的侵入,从我们的儒家传统中,可以生长出现代化来吗?
资中筠:这就要说到德先生(民主)和赛先生(科学)。没有这两样东西,能不能前进,实现现代化?不能。它们不是实现现代化的充分条件,而是必要条件。
而这些,从我们的儒家传统中(或是法家或其他家文化传统中)能不能自然生长出来?不能。至少两千多年的历史已经证明,它没能生长出来。如果没有近代史上的外力,非常残酷的外力,屈辱的外力,把这个传统冲开了,我们都看不到原来人家有这个。现在有人硬要说,我们从《论语》《孟子》里就有了现代意义上的自由平等,我实在看不出来。
中国新闻周刊:所以,“五四运动”才会倡导从西方来的德先生和赛先生?
资中筠:五四精神,其实不是从1919年才开始的。鸦片战争后,中国人开始放眼看世界,有识之士就开始想,我们为什么会是这样?第一就想到武器不行,要船坚炮利,就开始造武器;然后想光造武器不行,就开始搞工业,才有了洋务运动。学校开始学声、光、化、电等科学;然后,就是大臣出去考察,有郭松焘这批人,他写回来的报告,发现人家制度比我们优越;后来,康梁变法失败,又有孙中山的革命,一步一步走到了今天的样子——也就是说,从武器,到工业,到科学,到制度。但是,制度是变了,也有了议会,实质上仍是假共和之名,新瓶装旧酒。所以,人们觉得,要进一步,思想必须革命。这才有了“新文化运动”,提出德先生和赛先生。当然,有人说,光有德先生和赛先生还不够,这里没有讲个人自由。但是,起码德和赛这两样东西,今天也还没有在中国文化中正式扎下根呢。
中国新闻周刊:记得你有一篇文章提到这样一个观点:西方在从中世纪进入现代社会的时候,也是有一个思想解放的过程,它也不是自然而然就进入现代化的。
资中筠:如果西方还是处在中世纪,在天主教廷那样一统的压迫底下,它也是进入不了现代化的。西方人经历了宗教改革,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从14世纪到19世纪,工业革命完成,他们是每解放一点思想,生产力就往前推一步,然后再解放一点思想,所以,到18世纪时,思想家辈出。没有解放思想,没有对一个古老文明的改造,你不可能进入现代化。德先生赛先生,其实已经是全人类的共有精神财富。只不过欧洲早一步实现。
中国新闻周刊:也就是说,民主、科学、自由,这些是普世的价值观?
资中筠:是的。如果人的天性不爱自由,为什么全世界所有国家都把监狱作为一个惩罚呢?但光是人身自由是不够的,还需要思想自由。人跟禽兽不同,就在于有思想,欧洲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思想解放的过程。宗教革新,也是一点一点来的——先是让每一个信徒都可以直接看圣经——这是第一步思想解放。所以马丁·路德先把《圣经》翻成德文。过去只有拉丁文的圣经,老百姓不能看,只有专家才能看,现在大家都可以解释圣经了,于是出现了不同的教派,也就是对教义可以有自己不同的解释。这还是在基督教范围内,没有说可以信别的教。但是已经有了一些宗教自由了。你可以自己与上帝通话,你也可以不用去教堂做礼拜,在家就行。这个过程,就有流血斗争,产生了区别于旧式天主教的新教,如公理会、圣公会等等教派,这个过程有一二百年,这样,慢慢地,达到信仰完全自由:可以信任何宗教,也可以什么教也不信。
所以,我觉得现在需要的,不是回归。我绝对不反对中国人多受一点传统文化熏陶,但是有一些人的想法,是以这个(传统)来抵制西化,首先,是不可能的,第二,中国人也不可能完全西化。这么大一个国家,13亿人口,怎么西化?根本不可能。
从布鲁诺与方孝孺这两位烈士说起
中国新闻周刊:你提到德先生和赛先生还没有在中国文化扎下根。德先生或许不是中国自来就有的东西,那么赛先生,科学的东西,中国古时不是有四大发明吗?
资中筠:中国是有四大发明。但是,首先,中国的古代科学,没有理论的总结,都是器物方面的发明。没有物理学,没有化学,都是智慧的聪明的工匠的经验累积。而且,这些经验也无法普及,没有群体,没有一个机制,让这些经验再上一个台阶。这和欧洲的科学发展是不一样的。
中国的科技发展,大都是为皇家的需要,不是市场、大众的需要。在当时的体制里受重视的不是工程师、科学家,而是搞政治的。所以中国的政治文化非常成熟。但是在科学理论方面,制度是不鼓励发展的。
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讲过布鲁诺与方孝孺的故事。方孝孺是明朝初年最德高望重的儒生,被明太祖朱元璋任命为皇太孙朱允(建文帝)的老师。他后来坚拒为夺位的燕王朱棣(永乐帝)起草登基诏书而慷慨赴死,不但被“磔于市”,而且“灭十族”——连没有血缘关系的学生也受株连。
我至今记得当年老师在课堂上讲到这一段时激昂慷慨的神情,使我们都对这种大义凛然的精神由衷敬佩。
方孝孺死难的年代是1402年。过了近二百年,意大利人布鲁诺以传播异端于1600年被罗马教廷处以欧洲当时的极刑——烙刑。他在狱中七年,援引教义为自己辩护,只是坚决不肯接受他可以获得赦免的惟一条件——否定“日心说”。其捍卫真理,宁死不屈的精神永为后世所称道。
就抽象的道德而言,方孝孺和布鲁诺都是铮铮铁汉,为捍卫自己认定的“理”宁死不屈。但是他们各自捍卫的“道”和“理”却有天壤之别。布鲁诺为之奋斗的,可以把人类的智慧向前推动一步,而方孝孺为之牺牲的,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儿子应该当皇帝,这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吗?于国于民究竟有什么区别?何况这甚至都不是改朝换代,明朝就是朱家天下。至少从秦统一中国的两千年中,一代一代的中国士大夫为帝王的“家事”操心,耗尽聪明才智,献出理想、忠诚,多少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这种努力推动历史前进了么?
我们应学会以平和心态与外国打交道
中国新闻周刊:为什么中国人时不时会忽然一下子觉得,我们要西化了!一种民族主义的东西就冒出来了?
资中筠:这常常是感觉上与我们同西方处于一种“不平等”的地位有关。现在,中国的国际地位确实是提高了,但是面对比较强大的国家,还是有种不平等的感觉,因此就把国家关系跟文化的交流和互相吸收,互相影响,混为一谈。还有由于我刚才讲的经过历次政治运动造成的文化水平总体下降,在知识界有一种焦虑,感到失去了文化上的自我表现认同,这是有一定道理的。比如人们常常谈,为什么我们翻译的外国的书,远远超过外国翻译中国的书?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是你要知道,这应该是一种很自然的互相交流的过程。这与爱国不爱国关系不大。
如果别人是有精华的,我们就老老实实学习。我们现在的问题是,在学了一点之后,经济上刚刚取得一些成绩,又产生一种虚骄之气,回过头来说,我何必学它呢?这种犹豫,来来回回是非常多的,日本就不这样。我最近还在一个会上碰到一位日本学者。他说日本没有中国这种包袱。它在维新的过程中,看见什么好就学什么。
原来日本的文化传统是汉学,后来它抛弃了汉学,学“兰学”——指荷兰,因为它最初接触的西方国家是荷兰。这个时候,它放弃学中国并不是因为要仇恨中国,它就是觉得这个对我有好处,汉学对我的现代化已经没好处了。这是一种比较简单一点的心态。不是学着学着就想,我凭什么学你,我老祖宗比你还阔呢。我们要抛开两种思维:一是动不动就说我当年多辉煌,好汉不提当年勇;二是我现在倒霉的事都是外国人造成的,其实现在已经不是了。
中国新闻周刊:在现在全球化的背景下,你认为中国人学中文重要还是学英文重要?
资中筠:中国的古典文化非常丰富,还有十分精致高雅的审美品味(现在被低俗的东西冲击殆尽)。我特别认为现在中国人应该多学中文。实际上现在大多数的父母,从幼儿园就让小孩念英文。用他们的话来说,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他们认为小孩将来的前途在他英文好不好。中文根本就被忽视。这是非常糟糕的一件事。一个国家的人,他的文化水平拿什么来衡量?除了专业之外,他的基本文化水平,就是他本国的语言和文字的能力,加上他对本国历史的了解。这两样东西,现在都没了。这倒是非常危险的事情。你要是这些都不知道,会非常容易盲从,对于到底该要什么西方的文化,也不知道。
所以我说,真正的危险是在这个地方:是总体文化水平降低,而不是要“西化”还是要传统的问题。
百余年来,无数仁人志士在中西文化交汇中,探索社会进步的真理和改造中国文化的道路,已经做出很大的成绩,有的甚至为此牺牲,这是一份宝贵的遗产,也是传统的一部分。
许多我们今天争论的问题,他们早已论证过,并且非常深刻。我们需要了解、尊重和继承他们的努力,然后在这基础上继续前进,完成创造新文化的历史使命。
(资中筠,中国社会科学院美国研究所研究员。曾任美国研究所所长。)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黄艾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