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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多月前,诗人赵丽华的系列口语诗歌在网上广为流传。在遭众多网友恶搞嘲笑的同时,诗歌界人士纷纷“挺赵”。而“80后”作家韩寒的一篇《现代诗和诗人怎么还存在》一文,把这场网上的混战更搅得热闹纷呈。现代诗歌,在几乎被遗忘之时,以这样略显荒诞的方式,又突然出现在大众视野
当代诗歌和诗人的问题很大,网络这个虚拟的“大众”问题更大,两者碰到一起是冤家路窄,眼睛都红了。在争论中出现了一个观点:认为当代诗歌脱离了大众,所以才被大众抛弃。它借着人多势众有些强词夺理。而我认为,所有的人都在写诗读诗的时候,正是诗歌堕落的时候。
当代诗歌经历过两次“全民诗歌”时期,那时诗歌是宣传工具、斗争武器,“文学性”完全被忽略。20世纪90年代后,经济发展导致诗歌回到“无用性”,又遭大家的唾弃。
而当代诗歌的遭遇和问题,依然隐含在现代汉语诗歌中。
现代汉语诗歌是20世纪初中国启蒙运动的产物。对于启蒙运动而言,没有比文学更好的载体,但前提是有对文字感兴趣的读者。在这一点上,中国启蒙运动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
“五四”时期著名的《新青年》杂志,最高发行量曾达到过10万份,主要对象是高级知识分子和高校的在校学生,这对仅有4亿人口的中国来说已经是一个奇迹。到人口已经13亿的今天,最有影响的文学杂志,比如《人民文学》和《收获》,也就10万份左右,诗歌刊物就更少得不用说了。
因为小说叙事的情节有很多世俗欲望故事,可以单独挑选出来独自消受。而诗歌是一些不着边际的词语,缺少了消费性。这些词语的功能是消解隐藏在日常功利主义话语中权力要素。诗歌是一种隐含在非常具体的意象之中的智性活动,懂了,使我们豁然开朗;不懂,它就是“废话”。
自从20世纪初古典诗歌终结以来,中国“大众”从来就没有自觉地接受过近现代以来的“启蒙文学”和现代汉语诗歌,文学传播都带有一定的强制(灌输)性质,比如行政命令,比如教育和媒体的强化。
大众更迷恋古典诗歌,在“两只黄鹂鸣翠柳”“床前明月光”之中陶醉不已。他们在现实生活的焦虑中,靠古典诗歌那种“天人合一”的乌托邦意象的抚摸而生活。然而农耕世界中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状况已经不复存在了。现代中国人被抛进了“现代化”的漩涡,触动现代人生存意义的是现代诗歌的意象。
现代诗歌意象关注的问题,不再是传统的“美”是什么的问题,而是“美”为什么消失了的问题。
当我们离开农耕文明的土地而被抛进了水泥丛林时、抛进了机器和电子世界时,我们还有没有能力感受“美”,有没有能力保持自我意识和主体性。这些问题需要重新思考和探索,包括用文字形式,也就是诗歌、小说、思想的形式。
启蒙运动强调的是“人的现代化”,而不是经济上的“现代化”。它要唤起的是人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其中一项重要内容就是说话方式和想象方式的变革:“用口语、白话自由地表达情感和思想,而不是迷恋古典诗歌那种承载封建意识形态的形式,和禁锢个体自由想象的格律”。
在20世纪初期的思想解放运动中,现代汉语诗歌(文学)既是启蒙的手段也是启蒙的目的。启蒙运动的实绩是,出现了鲁迅、胡适、周作人、郭沫若、徐志摩这样一批思想家和诗人。当后来的“救亡”“革命”“政治”“发财”压倒了启蒙而成为惟一目的时,诗歌便只能成为单纯的手段。
我们曾经强调“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形式”,比如古典形式,比如民歌或乡间小调,这种做法的后果就是,中国大众至今对现代汉语文学的形式缺乏敏感,也没有兴趣,对现代诗歌阅读缺少最起码的常识。
大众阅读冯至吗?阅读穆旦吗?阅读北岛吗?阅读海子吗?现代汉语诗歌和文学,成了知识分子小圈子里的事情。启蒙运动所强调的自我意识的觉醒和人的现代化,成了一厢情愿的事情。反过来,大众却责备诗歌难懂,不考虑大众的审美趣味。而大众的追求是什么?
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一直在强调物质层面的东西,比如技术、经济,包括将文学作为经济和政治宣传的工具。“现代化”进程中,只有经济纬度、物质纬度,而缺乏了精神纬度、“人”的纬度。
有一种观点认为,当代中国已经进入了“公共领域”建构的时代,因此文学创作,特别是诗歌那种精英形式,不过是“私人领域”的问题,无法摆上“议事日程”。但是在一个缺乏“私人领域”的文化中,在一个“自我意识”和“主体性”都成问题的文化中,所谓的“公共领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喧闹而已。
当代中国文学过早地结束了“新启蒙”阶段,导致了对“现代感性”迟钝,对新的语言形式的无知,也就是对“自我”表达的幼稚,对存在反思的阙如。与此同时,整个社会又迅速进入商品市场时代或者欲望喧嚣的所谓“后现代”时代。
建立在现代感性的基础上的诗歌(文学),就是要关注这种复杂性,而不是简化它。因此,在一个没有“诗歌”的时代,仅凭一点“诗人”脾气,一点浪漫激情和盲目激动是无效的。
我不认为公众对所谓“诗人”的攻击毫无由来,因为他们也感觉到了所谓“诗歌”界的腐朽和平庸。但我们不要奢望诗歌和大众这两个陌生人握手言欢。那些对现代诗歌一窍不通的人,那些与诗歌行同陌路的人,还是躲在屋子里悄悄地数钱为妙。悄悄数钱是合法的,张嘴胡说是烦人的。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作者张柠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