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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安事变是逼出来的 张学良首次口述历史(全文) 2001年10月29日 06:03 中新社香港十月二十八日电台北消息:台湾《联合报》今天全文刊登一九九0对张学良的访谈录音整理稿,当年八十九岁的张学良向史学家郭冠英和旅美学者唐德刚亲口追述了西安事变的心境和缘由。据《联合报》称,这是张学良第一次就西安事变接受访问。 在这篇长达一万多字的录音稿中张学良说,“西安事变是逼出来的”。蒋介石当年骂他对一二九学生游行没有用机枪镇压,是两面人,他对蒋介石机关枪不打日本侵略者而打学生的讲话气得满脸通红。并暗下决心要给“蒋老头子教训教训!”。西安事变后,蒋被逼答应要与共产党合作抗日。 在这篇录音稿中,张学良认为中国现代人物中他最佩服的是周恩来,而且两人一见如故。 张学良还重提当年日本人想挟他做“东北土皇帝”,他对日本人说:“你忘了我是中国人啊!”张学良一再向录音者表示,作为中国人谁也不愿意看到祖国的分裂。 访谈中,时常可以感受到张学良豁达及幽默的性格,同时张学良也在这次谈话中强烈地表达了反内战的立场。他说:“我就是要中国停战,不要打仗。我实在是反对内战,反对透了。” 他还想到当年在陇海铁路司令部留给北伐军的一封信。“信很长,我还记得,我告诉了几件事:第一,我剩下粮草我可以放火烧的,但用来赈济老百姓我不烧。第二,我说黄河铁桥我会炸的,我也知道你们会追击上来,我把它毁了你们一时也修不来,我没炸因为这是国家的桥梁,我没毁。第三,……(忘了)” 据《联合报》报道,张学良在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另有一个口述记录,但须在相关当事人去世后公开。 (完)
张学良口述历史(本文转载自2001年10月28日台湾《联合报》) 前言 一九八九年六月一日,是张学良八九大寿,王冀教授从美国来看他,出乎客人意料外的,张学良先生谈起了他最讳谈的“西安事变”话题。 “今天我忍不住,我对你们说,事情完全是临时逼出来的。就是一二九那天,我对学生说,我可以代表蒋委员长,考虑你们的要求,我也可以代表你们,把你们的请求转达给委员长,你们先请回去。当天晚上,我与委员长谈,他先骂我是两面人,怎么可以又代表他又代表学生?这我已不高兴了。但他接着说:这些学生来了我用机关枪打。这可把我气火了,我话都到嘴皮子,我想说:你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我气极了。这话我没说出来,蒋先生也看我变了脸,我脸都气红了。” 这段谈话的第二年,复活节那天,在张学良好友新衡儿子王一方家里,张学良应郭冠英请求,做了一场口述史访谈,在场的还有口述史大家唐德刚教授。 负责录音制作和访谈的郭冠英,因结识张的好友王新衡之子王一方,经过王一方转介认识张学良,其后并为张学良制作“世纪行过”纪录片。张视郭为忘年之交。在一封张学良亲笔写给郭的信中有一段话:“吾老矣,时过境迁,『鹤有还巢梦,云无出岫心』,弟不可以把愚评价太高,时事令人浩叹;但愚再三默读圣经句:『声怨在我,我必报复,不必为世俗怀不平』以安我心。” 品味这一段话,可知张学良时时刻刻都在挣扎,要为历史现场还原出一个真相。 这一段历史,就是张学良为自己负责也为历史负责的心情下,历经数十年挣扎讲出的,弥足珍贵,更可想见张学良在历史关键时刻的种种。 (一)西安事变就是逼出来的! 自己选择去“剿共” 郭:从国外回来(一九三四年欧游回国),您为什么愿意去打共产党呢? 张:当时老总统实在说对我是不错,我回来了他跟我讲,他什么事都跟我讲,他说:汉卿,我知道你好玩,回来你不要再玩了。第二样,你选择,出去以前,国内大家对你都不谅解,你选择愿意做哪样事情。有二个事情,一个是刘黑七,一个土匪,那时闹得很厉害,你去打刘黑七。一个是你去打共产党,到三省(豫鄂皖)。打土匪那是我不愿,后来就是这么样决定去“剿共”。我自己选的。当时,汪精卫的意思是就让我当京沪卫戍司令。回来,我自己,良心话,愿意当京沪卫戍司令,我跟老总统当时都说明白了,老总统他不答应我。 郭:做侍从室主任? 张:不是这个,这个大概一般人都不明白,东北军是我的包袱。我当时跟老总统说,不想带东北军,不干了。我当京沪卫戍司令就不带东北军,讲白,我想不带军队,不干了,是个包袱。所以,这个包袱始终是我脱不掉的包袱。到最后原因还是这个包袱,一般东北军人就是责备我这句话,你,跟蒋先生是这样的关系,我们是跟你来的,我们现在是怎么办?无家可归无处可去,中央也不要我们,连死了也不能领……,军政部给的命令要我们领恤金,却要回本乡本土领。那回到东北本土去领去?这不讲理的事了吧?所以我这包袱就没法脱啦。所以我当时真是国难家仇,东北这包袱没法摆脱。 后来戴笠跟我讲句话,他说当年我们都不谅解你说这话,东北军是你包袱?现在我们也有包袱啦,也是一样的。我这部下我怎么办?所以人啊,你,你们没干过,你要有了部下,尤其是咱们中国,过去不是你当局长我作部下,明天还是冲着你来的,是这样来的。我当年当东三省总司令,我父亲死掉,我没有准备啊!我没想干这玩意啊! 唐:By accident. 张:天下事就如此,没这准备,没预备啊。好象说,我不跟你说笑话吗,我跟文人不接触的,我说你是蛆虫。你(文人捧的人)不起来,我们怎么办呢?我才不跟你们(文人),敬鬼神而远之。请你们三个人注意着,人啊,了不起的人一样失败,失败成功不晓得……。 自评一生:失败 郭:汉公,您觉得您一生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失败。 郭:为什么? 张:我自己想我自个,我说我失败。什么原因?我年轻时完全凭我自己,没跟人家商量什么。我除了有时很大很大的事,有一二次我跟王树翰商量,我对他相当尊重,他是我秘书长,其它全凭我自己。我自己想我自己,我年轻时自己骄傲,经过几次大事:郭松龄倒戈,我父亲的死,这些大事我都度过。郭松龄倒戈是很难度过的事,而我父亲死是我最难度过的,内忧外患,我都得对付,那我也度过了。 后来对中央的合作,这些事这么多年我做得很得意,尤其那时蒋先生差不多把北方的事完全交给我了。我常常自个儿说翻手做云,覆手做雨,差不多三分天下,不能说有其二,有其一了。北方事都交给我了,管理那么多个省。我那时才二十八、二十九岁。所以我自个儿想起,我自个儿骄傲,我没给人考虑好。我从来不像别人考虑这件事将来是怎么怎么的,我从来不考虑,我就认为这事情我当做我就做。我自个儿有决心的时候,我都是这样决心的。 我是不是有私心在里头?我是不是为我自己利益?我是不是问心无愧?好了,没有,我问心无愧,我没有私心。我敢给你说,我做那件事(西安事变)没有私人利益在里头。我没做过与我私人地位、利益有关系的东西,我没有。假使我自个有地位利益就没有西安事变。我跟你说,我大权在握,富贵在手,我什么我都不要。所以,蒋先生也能原谅我。我跟蒋先生是要钱?我是管他要地盘?我没有。我牺牲我自己。牺牲我自己为什么?我第一个问题就是:不要打了。我说我们与共产党打什么呢?都是中国人,打什么呢?都是政治问题,不是不可谈的嘛,所以后来谈是我的主张。而且我对介公讲,我说共产党你也剿不了。他说为什么?我说共产党有人心,我们没人心。 我与蒋先生冲突没旁的,就是这两句话,他要安内攘外,我要攘外安内。我俩冲突就为这件事,没旁的冲突,一点没旁的冲突。 唐:我那时是小孩,听说张副司令批评蒋公是“按内让外”? 张:所以蒋先生的秘书汪日章说:我从来没见人敢跟他这样吵的。我跟蒋先生痛陈,蒋先生也骂我骂得很厉害。我说你这样下去,你等于投降。蒋先生说汉卿你真是无耻,我从来当军人没有“降”这个字。我说你这样做比投降还厉害,你这叫日本人这就一点点……,叫不能战而屈了兵,是胜之上者也。这是军事上说,不战就把我中国一点点吞了,不等于比投降还不如?蒋先生大骂我一顿。(笑)我跟他这么样吵啊!嗯,蒋先生当时看我的情形很怪,你怎敢这样呢?嗯,我我……蒋先生也很安慰我几句。还有蒋先生几句话,他现在不在了,我不愿意说出来,他一句话把我激怒了,我真怒了。就因为学生运动时候,我不好意思再说他了,我真是…… 郭:他说用机关枪打? 张:嗯。 郭:你说“机关枪不打日本人打学生?” 张:是,我真火了。你怎么知道? 郭:你讲的,你跟我讲的。你说话到嘴巴里,没出来…… 张:我真火了,这句话把我激怒了。我这人是这样,你别看我太太跟我这么凶,她很怕我发火,我要发了火,我谁都不怕。我发火是会开枪打人的。我真怒了。我怒了什么呢?我意思是这么一句话:“你这老头子,我要教训教训你!”嗯,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九十了,跟你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 郭:您觉得蒋公是成功还是失败? 张:我认为他失败!失败!蒋先生这个人哪,我跟你们讲,我不愿意批评,蒋先生这个人很守旧的,太守旧的,顽固。而且蒋先生自己,这么讲吧,我给这么句话批评,就这一句话,假如他能做皇帝,他就做皇帝了。就这么一句话就是。他认为我说的,都是对的,我说就应该是对的。蒋先生是这么个派头,是这么个派头。说实在蒋先生对我是,我暗中想他也对我相当看得起。 郭:他尊敬你有话直说,但他不能容忍人家挑战他的权威。 张:嗯,他是这个,我损害他尊严。不过我到了南京,我在西安也说过这句话。现在应该还有人记得这句话。我当时就说:“(西安事变对蒋)好象灯泡,我暂时把它关一下,我给它擦一擦,我再给它开开,更让它亮。” (二)西安事变擦亮蒋先生 唐:你把他擦一擦,他是更亮。 张:我这样做不叫他更亮吗?明白?我到南京他们问我为什么如此,我说不客气的话,那是个泥菩萨,首领就是个泥菩萨,我把这泥菩萨已经扳倒了,我自然把这泥菩萨扶起来。神有灵,拿我脑袋疼,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不能不给他磕头。我对蒋先生,到南京我一样是请罪,那他既然答应了,“你去吧(指放蒋)。”当时我不说,现在,我可以说,他答应了。他后来也真是做了,他没说假话:“我不剿共了,我不剿共,跟共产党合作。” 郭:这是他经过他太太转达的还是他亲自跟你讲的话? 张:当然!亲自!他跟我讲的。当时我绝不说这话,现在事情已经过去了。他不愿我把这事情讲出来。我现在可以直截了当的说,我是跟周恩来见了面,中国现代人物我最佩服是周恩来,我最佩服他。这个人我俩一见面他一句话把我刺透了,他也相当佩服我。可以说我俩一见如故……。我当时答应周恩来,周恩来说:如果你可以坐轿,我们共产党可以放弃了这些事情。我们很希望,你能领导我们更愿意。我说我去说服……。我自个儿太自骄了,我说我说服蒋先生,我说我可能把他给说服了。但是我没敢假设我负责任。如果你们条件是真的?真是这样,你说真的,我说好,你们真是这样,我跟蒋先生说说,这方面我负责任。你那方面说的话可算话,大家说着算。也许我上了周恩来的当也不一定,这话得这么讲(呵……)。可是周恩来,我俩话说得很确实。他说你真能作得这样我们立刻……不过,他要我两个条件:“一个,把陕北这个地方仍让给我们,让我们后方家眷在这待着;一个,不要把共产党给我们消灭。”这是两个条件。其余,一切都服从中央,军队也交给中央改编。并且我们当时定的这样计划,后来抗战时我跟蒋先生……,现在张秘书长(张群)说:“蒋先生那时怕你啊!拿你当个宝贝。这边拿着你,怕那边也拿着你,怕你跑到那边去。”那时候我们说好了,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抗日时这样摆着,我们绝对服从你指挥。阎锡山、东北军、共产党三个军队这么摆着,作战时这么摆着,我们绝对服从,跟你作战合作,都说好的……。我为什么跑到阎锡山那去?所以我就说,中央啊,事情也都过去了。(今天)我已九十岁,我也不怕了,中央胡涂,他就一直不晓得我与共产党有联络。后来戴先生(戴笠)我俩见面他说,我真没想到你。我说你那些特务,尽扯蛋的特务。你特务什么了?你特务! 再说为什么各方后来都要蒋先生下野?阎锡山对我秘书说,他蒋先生不走,你事情没有办法改革。蒋先生真是如马歇尔对顾维钧说的(握拳状),什么意思呢?拿着权不放。蒋先生就是这个作法。你(指唐德刚)那“李宗仁传(回忆录)”中李宗仁说得一点不错,你不干了,你还在干什么呢?不但干涉,你还照样下命令。你照样下命令,人家怎么干呢?你到底是干哪还是不干?所以这是蒋先生的错误,他就是这样一个性格嘛!张文白(治中)说的一点不错,他们都刺透他这个人了。 唐:所以汉公说蒋公是有大略没有雄才,是不是? 张:这是我批评他,我说蒋先生跟我父亲相反,一个是有雄才,无大略;一个是有大略,无雄才。蒋先生这个人就是没雄才。张啸林、杜月笙知道吧?当然,他们是帮会的人哪。他们就说蒋先生不会做。他说你到南京蒋先生就把你放了,这是历史上一件大事,这是历史上一件动人的事情,但是蒋先生就没这个雄才,张啸林如此说。 郭:他为什么不放你,你觉得呢? 张: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可能是张岳军(张群)告诉我为什么。张岳军说:“你是个宝啊,你是个宝贝,谁把你抓住谁就有用。”你明白这句话?他意思就是说怕你被共产党抓去(争取去)。 郭:不放你,可能是怕你讲出来? 张:那没什么,我讲什么?我绝不会讲。他不在了现在我讲,否则我绝不讲。 郭:您对钱大钧的看法怎样?有人说如果钱大钧继续作你的参谋长,就不会有西安事变,因为您与他处得比较好,您不喜后来的晏道刚? 张:不是,晏道刚也不是喜不喜欢,钱大钧也不是喜不喜欢。简单的说,我那参谋长就是蒋先生派的一个间谍坐在那里。晏道刚是个好人,是个老实人,钱大钧比他油条。所以蒋先生对晏道刚很气,他并没有注意这些事情(指张联共),他不太理和(指不进入状况),也不知道。换句话说,他没那么注意。 给蒋一个下台阶 张:我当他爸爸(王新衡)面说,他们特务就做那么些事,胡扯蛋,正经事不做,光做胡扯瞎扯的事。他(唐)的岳父(吴开先)也是CC大将之一,CC更糟糕。后来他们那些玩意我都看见。 郭:抄省党部那次?(八月二十九日张因秘书被陕西省党部捕去,怒而派兵抄了省党部,当时本欲与蒋提前决裂。) 张:都看见,胡说八道嘛,根本没那事报告那些事,是什么玩意呢?花那个钱真冤枉透了。所以那时中央吃这个亏吃大了,所以各省都对此没有好感。没好感的原因就是他们在里面搞的,中央就信那套。我这个人用人就不同,我从来不干这种事。我要是疑惑你,我就不用你,我用你,我就把全权交给你,我现在也这样做事。所以人哪,我今天还是基督徒,人啊,祸背而出,倚背而入。你怎么待人,人家也怎么还你。那孟子说得一点也不错,君视臣如草芥,臣视君如寇雠。你用这法子待人,开始人家不知道,慢慢人家知道了。你(指郭)还年轻,记着我的话,做事情,我告诉你,要紧这两句话,问心无愧。也许我错了,但是我问心无愧,我对你没什么。我说我这个人,待朋友,待部下,待什么都是如此。 郭:罗启(蒋经国副官,六0年代派给张作副官,与张熟。)说有天中秋您喝了点酒,对他说:“罗副官,我其实没看蒋的日记。”有没有这事? 张:是的,我说看了蒋的日记其实是给蒋先生一个下台阶。我是看了,但我看了更生气,唉,里面不谈了。蒋先生太狭隘了,天下就败在CC与戴笠手上,总是安个特务在你身边,蒋先生就喜欢听这些人的话。 郭:在贵州得盲肠炎(一九四一年),听说他们(特务)要把您杀掉? 张:有说戴笠就要把我弄死。 郭:可是您在西安事变对戴笠不错啊? 张:戴笠也不能算错,在那时就把这事完了,解决了,死了就死了,没有了,省去这个麻烦了。我也不认为就是戴笠。 郭:您对汪精卫、胡汉民看法怎样? 张:汪精卫虽与我有冲突,但这个人的学问我还是佩服的。胡汉民在我游欧回来时曾劝我不要去南京,他说叫我去广东、广西玩玩,意思是(争取我),我说我已跟蒋先生约好了,回去南京看看再说。他就骂汪精卫说,他说当年在总理面前我们二个人,一个汪一个他。总理派汪精卫到外面办外交,办这些事,办那些事,都得说假话,不能说真话,汪精卫习惯了,跟谁都说假话。我在总理面前甚么话都敢讲,甚么话都说,总理也原谅我,我什么都说,我也说惯了,专门说实话,再说,惹祸啦,惹出祸来。嘿嘿嘿,他意思就骂蒋先生,哈……很有意思这句话。 唐:怎是骂蒋先生呢? 张:他说他对总理说实话,总理也不生气,好听不好听都不管,我说惯啦,再说(蒋当权后)就说出祸来了,嘿嘿……哈哈,很有意思。(指胡被蒋扣在南京汤山。) 郭:您与蒋夫人关系如何? 张:一九三0年底我到南京,蒋请我喝茶。蒋夫人一看我说:“汉卿你好!”蒋先生奇怪,妳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还在认识你前哩!”(唐:哈哈!)我第一次到上海(一九二五年,五卅惨案。)人家请客,有宋美龄。大家都知道说这是孙中山的小姨子,旁的都不知道,故蒋说:“妳怎么认识他?”她说:“我认识他比认识你早。”哈哈! (三)去南京决心赴死 郭:西安事变放蒋是不是给蒋夫人个圣诞礼物?蒋夫人是不是有什么影响? 张:唔唔唔(嘴中有饭),蒋夫人毫无影响。我这个人是这样的,好汉做事好汉当。当年这事开始时,我们就没说要把蒋先生怎么样。因此后来我与杨虎城俩几乎闹翻了,就是为这个事情。杨虎城怕了。我说:“咱们当年是怎么说的?如果你这样子是不是我们所不愿意的?反对内战,你是不是又惹起内战?你不是扩大内战吗?你为什么自己做的事与自己心里的愿违呢?你既然要怕,你当初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你不用怕,我去负责任就行了。”我去南京时,我真决心去死啊!那南京可以把我枪毙啦。我自个儿说:“我要是我的部下这样子,我就把他枪毙了。” 郭:老先生对你还不错啊! 张:那是,不是他死后我写副对联吗?“关怀之殷,情同骨肉;政见之争,宛若仇雠。”老先生对我是白粉知己,很关怀。我有病旁人就想让我死掉了,他特别爱护我,重新派了医生,派了中央医院的来看我。我到哪去甚至到台湾他都是找个最好的地方让我住。他自己亲口告诉陈仪要给我好地方,他对我真是关切得很,一直还是关心。这里我还要说,那后来经国先生对我更好了,对我好得很,对我很关切。不过当然啦,政治上问题是政治,私人感情是私人,我那天不是讲,我的责任是我的责任,就像九一八那不是政府,那是我的责任,我这个人是这样。 郭:如果您这一生重新活过? 张:什么?重新来过?我九十岁还重新来什么?明年也许完蛋了。 我有一首诗:“白发催人老,虚名误人深;主恩天高厚,世事如浮云。” 张岳军总骂我那两句。我就是虚名害了我一生,我不是谦虚,我自认失败,一事无成两鬓斑。 虚名害了我一生 唐:汉公,在我们学历史的人来看是成功啦,成功,是不能看短期的。 张:我给自己下了个考语,英雄,什么英雄?泄了气的英雄啦! 郭:汉公,我的一个结论就是,我们要向您这老头子致敬哪! 张:怎么地?你要拜我做老头子?我又不是“青红帮”。(对唐指郭)他说拜我做老头子,我说我又不是青红帮(张开玩笑,因老头子在青红帮是老大的意思。)有一首诗我倒想告诉你,我在谒延平郡王祠时有这首诗: “孽子孤臣一(禾犀)儒,填膺大义抗强胡;丰功岂在尊明朔,确保台湾入版图。” 我最得意后面两句,你看出这诗有什么意思在里头? 郭:您是在讲蒋先生? 张:在讲我自己啊!讲东北啊! 假使我不这样子的话,东北不是没有了?我跟日本合作我就是东北皇帝啊!日本人讲明了请我做皇帝,就是土肥原顾问的“王道论”中说明了,意思是不要我跟中央合作,日本人就捧我帮我。我为这事跟他火了,我以后就不见他,日本没法只好把他换了。 我父亲死后日本派元老林权助来吊丧,事后我请他吃饭,他说我这么大的岁数来这里,我没得你一句话,我回去无法交代啊,意思是不要我挂青天白日旗。我说你忘掉我是中国人啊!我这是喝了酒有点失言(意思太不给林面子),他不讲话了,他不但不讲,我去送行时他的随员还想跟我讲,他制止他们,我也知道东北危矣。 郭:有人说其实您不易帜,自己独立的话情况会较好,对您也较好? 张:那当皇帝? 郭:这可能对东北比较好啊?没九一八,东北能保持现状?(郭在激张)。 张:为什么我要服从?我就变成日本傀儡了?! 郭:可是您有实力啊!东北很大啊! 张:东北是大啊,但你不知道,我们完全在日本人手中,日本人要怎么就怎办!你这问题问得根本不懂情理,我为什么责备你不懂情理?我父亲怎么死的?我先问你,为什么他们要把他炸死? 就是不做日傀儡 郭:就是他不合作嘛! 张:他就不给他当傀儡,明白这话?你要做,就得当日本傀儡。日本是对你好吗?他要侵吞你啊!我后来跟日本朋友说笑话,我说你日本人不能叫人跟你合作,就像我有老婆偷你人,你别作声,咱们也就算了,你呢?你还要夸口说他妈的那小子老婆跟我睡觉,你日本人就干这种事。你跟他当那傀儡还得像一个傀儡样儿啊!所以你说我责备你,给日本当傀儡也不好当啊! 郭:可是有人说大帅(张作霖)如果在的话,大帅不会跟中央合作啊?(即大公报评张说:“其操卫则大逊于乃翁。居历史事实积重难返之地域,乃以国仇家恨,着之颜色,形之文字,于是日本视张为不并立,而沈阳之变起矣。”) 张:那不一定,那就不知道,这句话也有道理。所以我说日本人混蛋,我父亲愿意合作都被杀,那何况我呢?也许那时我父亲比我容易操纵,他们都不容,他们没想到我更难搞。我今天九十了,也不做政治的事情,我才说这话。谁也没想到我张学良这个人这样子讨厌。大家都认为我是个年轻小孩子。就连杨宇霆(后被张杀)也没想到,他也想操纵我,换句话说,我这个人不受操纵的。就连蒋先生想操纵我,我也不受操纵的。我要受操纵还有今天?我有自己主意,我有自己见解,那我这个人做事就是这个样。我那时也不信基督教,我问心无愧。我就这么做,我不是为我自己。 我跟汪精卫闹别扭就是一件事,他是行政院长,同宋子文到北京来看我,拿了蒋先生一封信,他的主意要我们与日本打一下,我就问他怎么?咱们真打吗?你中央有什么办法吗?他说你要是不打,南京政府受不了,你打一下子。我说汪先生您说什么?我张学良从来没让我部下去打地盘,利用我部下,你那么做,我问心有愧。我不想拿我部下的生命来换你的政治生命,这不是我张学良。 我说蒋先生有信是让你跟我商量,如果蒋先生,军事委员会给我下命令,那我没法子,我就打,我非服从不可。但要我自己动,我不干。你中央是不是有所准备?你真要打?那我打,否则我不干。他一怒回去就为此事辞职了。 反内战反对透了 以前我跟我父亲南征北战,要我打什么,我就打什么。可是到我手里,你看我打过什么仗?我都是为中央统一,所以我说阎百川(阎锡山),他那时就没想到我。我武装调停中原大战,我有这个意思,你不听,我打你,中央要是不听,我就带你打中央。你明白我意思?我就是要中国停战,不要打仗。我实在是反对内战,反对透了。 我父亲后来不打(出关)也是我。我给我父亲痛哭流涕啊!我从河南回来,我在那个牧马集车站,因前面有红枪会,我火车停在那。我看到这事情我眼泪都掉下来。我在车站看到那人趴在地下,那老人啊,饿的。我把馒头扔给她,给她钱都不要啊,扔给她,她放在地上连土就抓起来吃。我说怎么这样?我就问她,你没子弟吗?没儿女?她说都给抓当兵去了,拉去了,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们这些老的不能走,饿得没饭吃,这怎么?年年打仗。我自问,谁做的孽?自个自个儿打,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和,后天又不打。而打死的都是那佼佼者,剩下些无能后备的请功受赏,要是真有意义的战争还可以,这种战争干什么呢?我父亲看我激动,教我不要打,休息几天,我痛哭反对啊! 唐:你在河南作战后是否留了封信给北伐军? 张:那封信我是留在陇海铁路司令部给前线的北伐军,好象是白崇禧。信很长,我还记得,我告诉几件事: 第一,我剩下粮草我可以放火烧的,但用来赈济老百姓我不烧。 第二,我说黄河铁桥我会炸的,我也知道你们会追击上来,我把它毁了你们一时修不来,我没炸因为这是国家的桥梁,我没毁。 第三、……(忘了) 郭:您是否有说大家干脆不要用军队打,有种拿手枪比比算了? 张:他们不敢的,嘿(笑)!这是为什么呢?真有目的还可以,打来打去,我真是厌恶,我一直厌烦这些,就是剿共我也不愿意剿,我不愿意剿。有什么意思呢? 唐:自己打自己。 张:而且彼此都是很厉害的。我跟你说个小故事,张发奎你晓得?我跟他在河南打得非常惨烈,他号称『铁军』,双方死了好多人,到后来在英国,大使郭泰祺说要给我做介绍,我说我们早认识啦,不打不相识呢。后来我们很熟,还在红宝石酒楼一起吃饭。 郭:谈谈您四弟张学思,他是不是在溪口书房中与您笔谈? 张:是这样的,那时我四面都有人(监视),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事。他写信说他是共产党,我看书,他说你不要看那些书,那不是正经书(意思是要看马列)。那时候他很厉害的,他说他在军校就是共产党,国民党怎能不败呢?内部好多人都投了共产党。他本来毕业的时候我推荐他去胡宗南那边,他没去,就跑到东北军去了,在东北军中鼓动得很厉害。东北军后来投去共产党那边很多,最厉害的就是吕正操。 郭:东北后来掉到共产党手中,有人说中央不放你回去,张学思去鼓动等都是因素? 张:嗯嗯,后来文革时四人帮说他是东北帮首领。把他整死了。 郭:周恩来对张学思之死一直很难过痛心? 张:兄弟中我最喜欢这个弟弟。我从前跟你说过这话,我宁给好汉牵马蹬,我不给赖汉当祖宗,你懂这话?我这弟弟有骨头,我那二弟(学铭)我就骂他色大胆小。我这弟弟最有骨头。 郭:来到台湾后什么时候第一次见到老先生? 张:我说不出来,(他)在大溪住的时候。 郭:他找你去的? 张:他不找我去我怎么能去? 郭:他对你讲了什么? 张:我不告诉你。 后来见过两次,大部分都是经国先生与我见面。我与经国先生很好的,我们是无话不说。 郭:那封“忏悔录”是怎样呢? 张:那是老总统要写“苏俄在中国”,他怕写错了,就叫我把西安事变写下来。他说:“我这方面的事很清楚,但他们(共)那边的事我不清楚,你可把它写下来。”我说:“西安事变我本是至死不言的,你今鞠诚问我,我就鞠诚对答。”后来写了,不知是谁,大概是王升都不一定,反正是经国把那信改了,信头改了,把它掐掉了,要我拿回来,我重新给他写过的。这稿子我还留着,他拿回去就发表给将领看。后来这事出了很多波折。我看到了说,如果你写“张学良忏悔录”,我不能说什么,但他写了“忏悔录”,不署名张学良,好象这东西是我自己发表出去的。我就给蒋先生写封信,并不是说我反对,而是说蒋先生可别误会是我发表。蒋先生火了,所以把办事的撤掉,东西也收回来,就这么回事。 蒋当然已原谅我 按:忏悔录应在民国四十四年所写,当时经国先生尚未奉命与张学良多联系。老总统看了最出意外的是共产党事先并不知道张要发动西安事变,完全是张个人的决定。第一次写的,蒋非常不悦,对着监管张的特务队长刘乙光大骂张学良说:“他还不悔过,国家到今天这个样子都是他害的,他知道不?他早该死了!多少人要杀他,他知道不?”(刘乙光儿子刘伯涵转述)稿子也退回改写了,是赵四小姐抄的。 张:我因为写那篇文章,蒋先生很奇怪,因为他确实知道没人帮我忙。他说你怎么会写这么好的文章,他后来叫人来告诉我,你就写文章吧!我本来写了一点后来就不写,后来他也不过问,我说过,高兴写不高兴写没有心。 唐:您觉得蒋先生原谅您吗? 张:当然是,不原谅?他把我枪毙了。我到南京是预备被枪毙的,我预备死,我这个人就是这么一个人啊!我不在乎,真是不在乎。我就是今天还是敢说这句话,当着你们三个人:假如国家要用到我,虽然我九十岁了,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好事我不干,假使那事没人能干,没人敢干,我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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