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 翟崑

　　蛇年春节的雅加达街头，悄然兴起了许多卖贺卡、春联和宫灯等吉祥物的摊点，把这个世界上唯一没有中文招牌的华埠点缀地分外喜庆。其实在许多印尼华裔人的心中，好不容易才争取来的这第二个春节应该远远不止这些，但由于当前的治安情况和总统瓦希德面临的政权危机，看重安稳的华人还是忍痛选择了低调处理。

　　这个春节有点冷

　　早在去年圣诞节就遭受过炸弹惊吓的雅加达人，对“阴谋”、“骚乱”这些字眼总是宁可信其有。自从瓦希德总统去年5月被指涉嫌贪污开始，印尼社会就埋下了危机的种子。自2001年1月中旬以来，雅加达盛传——有人要在春节期间制造骚乱和暴动，有的报纸甚至把凶日也估计了出来。果然，春节前夕，有人在南雅加达的石油与天然气大厦发现了一枚未引爆的炸弹，事后，治安当局出动9000名军警加强戒备。饱受动乱之苦的华人商家见状纷纷聘用保安看守门户。华人社团为了不惹麻烦，连连发出“简朴过节”的呼吁。结果华人社团只好收起排场，不再像去年那样举办春节文娱联欢晚会。全球华人欢天喜地迎新年的气氛因印尼华人的小心谨慎而稍嫌美中不足。

　　在印尼南苏拉威西省省会锡江，由于地方政府对华人公开庆祝春节仍有异议，华人社团只好取消了7个舞狮队的演出计划。许多华人商店不敢在大年初一休假，以避免有人借故挑衅。或许是受了“破财免灾”这句老话的启发，今年春节许多华人都到贫民窟派发红包。在雅加达及其郊区的几百座庙宇，治安纠察队和乞丐团团围住了各个出口和各条必经之路。由于保安严密，印尼各地总算没有发生什么扰乱治安的事件；那些“迎送”进香客的乞丐队伍一年比一年壮大，手里的钱袋子也渐渐有了内容。不过有人指出，红红火火的乞丐队伍表明，印尼民生并未走出困境。民生困境往往导致政治危机，而从历史上看，一旦印尼社会、政局出现动荡，华人往往会成为泄愤的对象，在经济、精神，甚至是生命上遭受巨大损失。

　　灾祸延续400年

　　华人有个风吹草动就心惊胆战不是没有来由的。印尼华人并不是生来就和原住民有什么冤仇。在1945年印尼独立前，荷兰人在印尼统治了350多年。期间，荷兰人有意挑拨原住民与华人华侨之间的矛盾。他们煞费苦心地想出“分而治之”的损招：比如，让原住民和华人分开住，甚至连坐车坐船也要分开，而且华人的居住条件也一般比原住民稍好。荷兰殖民者同时又给华人经营酒馆、鸦片馆、当铺、贩盐等特权，这样一来华人的腰包倒是鼓了，可是在印尼原住民眼中，他们成了“剥削者”。种族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许多人从此把国家贫穷、个人怨恨一股脑儿发泄在华人身上。即使在印尼独立许多年后，华人在印尼原住民眼里还是一群“善于经商”、“有本事找钱”、“能够向官员行贿”、“善于在桌子底下交易”，但“一直不愿意”与其他族群“打成一片”的少数民族。这种种族对立的态度至今没有改变。因此，华人的灾祸始终逃不出一个可怕的圈子，即一但政治局势动荡，就会有阴谋家和极端分子挑起反华事端，把普通民众的怨恨情绪引到华人身上。所以，但凡有个雨打风吹，华人就想卷铺盖逃难。

　　1740年，荷兰殖民政府唆使印尼爪哇人联合起来对付印尼华人。在爪哇岛的大屠杀中，至少有1万名华人被杀害；从雅加达到三宝垄，无数华人房屋被烧毁。从那时候起，社会上一有风吹草动，华人就成了“替罪羊”。有些极端分子一有不满情绪，就把愤怒发泄在华人身上。社会矛盾激化时，华人成了“挡箭牌”。

　　70年代初，新上台的苏哈托政府基本上控制了局势，为了巩固政权，新政府打算寻求华人支持，利用华人资本投入建设。但反政府势力却不甘失败。一些失意的军政要员、激进的伊斯兰教派等经过一段时间积蓄力量准备后，挑起事端，向政府发难。他们利用民众对贫富悬殊、军政要员与华人富豪合伙经营，以及贪污腐败等现象的不满，利用错综复杂的宗教矛盾和种族矛盾煽起动乱。群众受了煽动上街示威，遍及各城镇的华人商店、公司、住宅成为被攻击的目标，成为政治斗争的替罪羊。在长达30年的统治时期，苏哈托政府颁布了多项限制华人公民权的歧视性政策，使华人沦落为“二等公民”。

　　亚洲金融危机使印尼经济饱受冲击，激化了国内潜伏已久的各种矛盾，经济危机迅速演变为政治危机和社会危机。1998年5月，印尼终于爆发了旨在推翻苏哈托独裁统治的大规模群众抗议示威活动。

　　印尼“变天”之际，自是华人倒霉之时。果然，华人又没逃过这次大劫难。

　　在雅加达、棉兰、泗水等地，数千间华人店铺被打、砸、抢、烧，残留的建筑物至今千疮百孔。各种家用电器被洗劫一空，摩托车被当街焚烧。有些小本经营的华商干脆大门紧锁，不敢上街。在原住民多于华人的地区，华人只好在门口用青布写上“百分之一百原住民”的字样，才有可能逃脱洗劫。华人区的麦当劳被烧毁，而门口写上“属于原住民”的麦当劳却安然无恙。有经济界人士说，5月暴乱对华裔财团打击严重。中小商人破产的破产，逃亡的逃亡；大家族企业则将几百亿美元的资产转至海外，迟迟不敢回流。华人产业要完全恢复元气，看来要靠下一代了。经济上的损失也许可以视为身外之物，但心灵受到的伤害却难以弥合。暴乱期间，几千名华人妇女被奸、杀。暴乱过后，一位华裔姑娘因志愿帮助受害妇女申诉，而被极端暴徒砍死在家中。

　　有华人血统的瓦希德总统对华人不错

　　1999年10月瓦希德当上印尼总统后，这位自称有华人血统的穆斯林宗教领袖对华人社会态度亲切，取消了一些歧视华人的法规。瓦希德在接受《亚洲周刊》专访时曾说：“我的祖先陈金汉是新疆回教徒，他后来迁移到中国南方属国占婆……他居住的村子和附近地区如今都是回教徒。我想我的家族都是这个家族的后裔。”瓦希德对印尼华人回教徒的历史特别感兴趣。他多次透露自己是个有华人血统的爪哇人。近日，据说有历史学家在故宫找到了相关历史材料，可以证明瓦希德所言不虚。

　　1999年瓦希德上任不到1周宣布出国访问计划时，将中国列为第一个正式访问国家。瓦希德在就这个问题回答记者提问时说，中国是个有12亿人口的大国，在外交事务上帮过印尼很多忙。他甚至还反问记者说：“难道我不可以去访问吗？”

　　瓦希德选择中国作为首次国事访问的国家，除了表示友好，也对印尼在金融危机中遭遇沉重的打击，得到了中国的同情与支持有关。他深深感到，华人虽然只占印尼国内人口总数的4%，但从经济角度上看，却对国家有不可漠视的贡献。如果失去华人在经济上的大力支持，单靠印尼原住民的努力，恐怕还需走一段漫长的道路。但1998年5月的排华暴乱使许多华人深感心寒与恐慌，他们携带了家属和大笔资金到国外避难。

　　为加快经济复苏，瓦希德宣扬怀柔政策，有意把华人融入印尼社会，恢复华人的信心。他公开承认前政府的同化政策是完全错误的，印尼华人不应受歧视、受排斥，并且再三表明要废除前政府所颁布的不民主、不公平法令，让华人享有和其他族群同等的权利。他也呼吁华人“不计前嫌”，早日把资金调回印尼，协助政府重振经济。

　　瓦希德在一个大型记者招待会上动情地说：“我的一个朋友被迫改自己的姓，他选择印尼文“Nagaria”这个字眼，意思是“笑龙”，我告诉他这是错的，因为在亚洲没有笑龙，所有的龙都是气呼呼的；还有一个朋友，他把姓改为“Amil”，他的儿子上天主教学校，老师问他，你这个华人为何有印度姓，孩子回家向爸爸哭诉，这位朋友问我：“我对印尼作出很大贡献，为何我的家庭连自己的华人姓氏也不能用？”我向他保证，我的政府一定会改变所有反华人的政策！”

　　2000年初瓦希德给了华人一份贺年礼，允许华人可以不需要申请准证而公开欢度农历新年。他还和副总统梅加瓦蒂等人与近千名华人共进春节晚餐。今年春节，瓦希德和女儿穿上华人传统服装，和华人一起过新年。

　　印尼华人到底有多富？

　　长期以来，印尼朝野始终觉得华人都是富人，甚至还有人说，华人控制了印尼经济总量的70%。虽然有不少学者都纷纷指出这种说法的谬误，但印尼的原住民确实眼见周围华人的生活较为富裕，再加上长期以来的排华倾向，因此很自然就出于妒忌而憎恨华人。

　　事实上，除了少数华人是大企业家外，大多数人都以经营中小企业为生。曾经有调查表明：在印尼国内资本经营的企业中，华人资本占不到30%，国有资本占将近60%。大部分印尼华人从事小本经营，只是小康之境，有些甚至十分清苦。例如，在西加里曼丹山口洋一带务农的华人，生活困苦地令人难以想像。前几年，当地首府坤甸发生抢粮事件时，也有华人因为家里无米下锅而参与抢粮。一个住在坤甸附近的华人铁路焊接工，月工资还不到100美元，太太必须帮人洗衣服补贴家用。他们全家五口则挤在十几平米大小的木屋里。他说：“住在这一带的华人，情况都差不多。”

　　当然，印尼也有林绍良，徐振焕、李文正这样的华裔富豪。他们掌握了相当一部分资源，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掌握了经济活动，特别是在华人比较集中的地区。雅加达的地产大亨徐振焕也指出，从这个角度上来看，说华人掌握了经济也不能算错。

　　不过，从商也是印尼华人最方便的选择。由于印尼政府以前长期不愿意让华人参政、参军，不愿意看到华人在官僚系统内出人头地，因此定下了许多有形和无形的苛刻规矩。华人要出头，最方便的莫过于勤勉从商。

　　但华人好不容易聚集起来的财富，也很容易就会在某次突如其来的社会冲突中被极端分子毁掉。在1998年5月暴乱期间，华裔富翁林绍良在雅加达的住所遭到攻击和洗劫，他的城市酒店被烧得面目全非。林把许多资金调离印尼，印尼当局则接管了他三林集团的许多公司。5月暴乱中，许多印尼华人为了保住自己的产业，把大量资金调到了新加坡等邻近国家。有人估计，1998年流出的印尼资金可能多达300-800亿美元。

　　印尼华人的矛盾心态

　　印尼华人具有克勤克俭、坚忍不拔的创业精神，在恶劣的环境中也能独立生存，这是生存的优点。但印尼华人一般也承袭了中国帝王专制下的“顺民”心态。一般华人怕官府，却又不爱遵循法律；他们对政治冷漠，却又有不少人热衷于投靠有权势的人，以谋私利。有些人对印尼的原住民有一种自大而又自卑的矛盾心理：自卑是觉得自己没有政治权利，办事经商都得托人家给个方便；自大是觉得自己的文化、教育和经济水平比原住民优越。

　　好在经过“五月风暴”的洗礼，印尼华人已经有所觉醒，开始关心政治。他们的教训是，如果不能依靠自己的力量，没有代表自身族群的声音，依赖权势得来的财富与安全是不会有持久的保障的。他们参加斗争派民主党、民族复兴党、国民公益党等的竞选活动，也组成了以华人为核心的大同党。另一方面，一部分华人富裕起来后，生活奢侈、铺张浪费，也会引起印尼原住民的反感。一旦有人从中煽动，就很容易引发种族冲突。为此，有华人倡议华人必须充分利用自己的优势，将过去的坏事变成将来的好事，为自己的子孙后代争取作为印尼公民应该享有的各种权利。他们提出，今后华人不可只顾赚钱，不问政治；只顾眼前，不顾将来。他们更不可炫耀财富，财大气粗，以为有钱可使鬼推磨。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巴结权贵，谋取不义之财，为人不齿。华人要尽量减少在原住民中产生的负面影响，尽可能地减少排华事件的发生。

　　这样，华人融入主流社会的意愿增强。一些印尼华人社团如印尼百家姓总会，印尼华商总会等组织在这方面起到了积极作用。华商领袖们达成共识，一方面要继续为印尼经济复苏做出贡献，尽公民的职责；另一方面，他们积极推动政府国会废除歧视华人的法令，争取合法公民权益，改变“二等公民”的形象。

　　瓦希德“摇摇欲坠”牵动华人心

　　春节过后，瓦希德处境益发艰难。2月1日印尼国会全会以393：4的票数通过决议，谴责瓦希德“涉嫌”两起贪污案。曾以清廉著称的瓦希德被扣上了“涉嫌贪污”的帽子，加上他上台后政绩不佳，作风古怪，令国内政界高层对他失去信心。瓦希德经历上台以来最大的挑战，就连1000名穆斯林女学生也走上街头要求瓦希德下台。印尼宪法规定，瓦希德必须在3个月内对该谴责作出答复，如果国会对他的回答不满意，还可以再给瓦希德一个月的时间，如果瓦希德的解释还不能令国会满意，那么国会将正式启动弹劾程序。如果事情闹到这个地步，瓦希德就成了埃斯特拉达第二，成为亚洲第二个遭弹劾的总统。

　　目前，印尼局势的发展从三个方面威胁华人处境。首先，华人担心“倒瓦”和“保瓦”两派人马斗争升级，引发暴力冲突。有前车为鉴，这种政治冲突转变为排华暴乱的可能性很大。华人担心1998年大规模的社会动乱和排华事件重演。其次，极端势力排华情绪不减。一些极端伊斯兰组织分子、苏哈托旧部及失势军人认为华人是印尼“贫富悬殊的罪魁祸首、朋党主义的帮凶以及民族融合的绊脚石”，他们不仅反对取消针对华人的歧视性禁令，不断制造暴乱，去年5月在雅加达华人区发生的暴乱就与极端分子有关。这种小规模的暴乱将在今年不断发生。3、种族冲突殃及华人。在印尼的各次宗教冲突中，华人也往往成为极端分子的发泄对象。2000年初，印尼马鲁古省安汶市的伊斯兰教徒被基督教徒杀死，引发了龙目岛宗教冲突，许多华人纷纷逃往附近的巴厘岛。40名龙目岛华人在乘船逃难时，被伊斯兰教激进分子抛入海中，所有华人全部遇难。春节期间，又有华人在龙目岛成为宗教冲突的牺牲品。

　　2月18、19日两天，印尼廖内省望加丽岛实拉班让镇发生动乱，岛上3万多华人如惊弓之鸟，可能已经有多达一半逃到廖内首府北干巴鲁、附近小岛、巴淡岛及新加坡等地。当地800多家商店，约有八成是属于华人的，其中有200多家华人经营的商店在这次暴乱中完全烧毁，另外还有100多间住宅、警察署、警察宿舍、学校及其他建筑被烧毁。

　　瓦希德上台后，华人处境有了很大改善。如果瓦希德下台，按宪法规定将由副总统梅嘉瓦蒂继任。但印尼政坛是个深不可测的大水潭，各派政客最擅长的就是幕后操作，瓦希德倒台后的政局走向将更加扑朔迷离。如果以国家利益为重，无论谁上台都会吸取400年的教训，善待华人，从而加速摆脱印尼的政经困境；如果以党派利益和个人利益为重，以后传来的消息将不是华人的“福音”。